《嘉靖帝》第三十一章 闲时落子南昌府 裙拖江水思伊人

    风暖蝉鸣夏日长,亭台楼影映池塘。
    远岫阴霞微波起,满园蔷薇阵阵香。
    进入仲夏时节后,天气也愈发炎热了。
    哪怕是初晨时分,阁宇寝宫里,也满是燥意。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到了这种时节,朱厚熜更喜欢坐在后花园的水榭亭台里。
    再往亭台石案上,摆上冰鉴。冰鉴四周放些瓜果时蔬,煮一壶茶。
    兴致浓时,倚栏读书。
    若读的倦了,饮一口茶,凭栏洒下一把饵料,静看池塘内群鲤争食。
    若是再有清风送爽,那便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这些时日,因朱厚熜身体不适,母妃蒋氏停了每天清晨的日讲,于是每日清晨的大好时光里,朱厚熜倒也愈发的清闲了。
    这一日,朱厚熜手捧黄庭,闲暇之余,忽而想起当日孙府竹楼前对谈之事。
    江西巡抚孙燧拖《郁洲集》之名,隐书于至交九峰先生。
    他虽不知九峰先生如何行事的,但智脑在明史里写的是,孙燧、许逵死之。
    智脑《明实录》里,记载的更详细些,日:宸濠之举逆也,适镇巡三司及公差官,入府谢宴,濠既杀都御史孙燧。
    转念,朱厚熜又思及余珊言语,说江西几任巡抚暴死,孙燧临危不惧,慷慨赴任。
    “如此人物,若死于宵小之手,实在可惜,不若救上一救。倘若宁王果真在诸官谢宴时反了,也算是救得忠良一命,若智脑中诸事为虚言,假托九峰先生之名,搪塞过去便是。”
    一念及此,朱厚熜遣内官唤来蒋山,心道:自家这位表兄精明干练,夹带里能行此事之人,也唯有蒋山了。
    少顷,蒋山匆匆而至。
    朱厚熜假托孙交之名,将当日孙府竹楼前的事情,细细说了一番。
    吩咐道:“九峰公言,江西宁王旬月间必反。烦请表兄走一趟江西,不拘是用什么手段,定要在宁王生辰之前,使江西巡抚孙中丞暂离南昌府。”
    蒋山眉宇一蹙,沉思良久,轰然领命而去。
    临别前,朱厚熜思及江西危如累卵的局面,又叮嘱道:“此行极险,若事不可为时,表兄要及早抽身而退。”
    。。。
    送走蒋山,朱厚熜彻底闲暇下来。
    一连数日,手捧黄庭,读书以解闲。
    许是,被岳老三当日的言语所触动,闲暇之余,朱厚熜便使人寻来许多州志县志文案查阅。
    遇到疑难困惑处,便去寻袁先生解惑。
    几天功夫下来,倒也是颇有所得,颇有所悟。
    这一日,进过早膳,朱厚熜捧了一卷书册,在水榭里苦读不缀。待得日头西斜时,朱厚熜放下手中书卷。
    招手唤来黄锦,问道。
    “黄伴伴,近来我每每思及自戕的岳老三,心中便有诸般不忍。”
    听闻岳老三这个名字,黄锦面色不免又是一白。
    那尸骸累累的场面,不禁地浮现在眼前。
    朱厚熜放下茶盏,往冰鉴里填了些冰。
    顺手抄起一把饵料,信步水榭雕栏之前,挥袖一撒,“那日岳老三言,穷苦百姓遇着坏年景,迫于生计借些子母钱,最后被逼的卖儿卖女。这几日我使人问过了,也请教了王府诸位先生。
    子母钱,古来皆有,上可追溯至春秋汉唐,到了赵宋时已极为鼎盛。
    袁先生说,百姓困苦,即便是好年景里,若遇官府征敛峻急、米价翔贵之时,小民亦要以青苗田亩,借钱典银纳粮。
    收成好时,虽潦倒困顿些,总是能糊口的。可便如岳老三所说,若借了子母钱,再遇着灾荒,卖儿卖女乃是常事。“
    回过身,朱厚熜目视黄锦:“袁先生是道德君子,大抵是咱兴府里有些人,以为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也不好与袁先生细说。如今我且问你,咱兴府的庄子里,可有人在做这等下作的营生?”
    黄锦闻言错愕,旋即一阵迟疑,面上却神色不显。
    兴府是否有人放子母钱?庄子里,是否有人以青苗借贷而行田地兼并之事?
    这自然是有的!
    光他知道的,昔年王爷千岁赠与九峰公(孙交,号九峰)的田地,多半便是巧取豪夺所得。
    只是这些话,岂是他一个伴读内官所能说的,又岂敢说与世子爷听?
    想到此处,正欲含糊其辞,糊弄过去时,猛然间想起昔日世子的言语。
    恍惚间,黄锦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日,也在这卿云宫后花园水榭里。
    世子爷清谈上士、中士、下士之道。曾言骆安稳重自持,却谨守本分。世子爷虽不喜,却需用他。
    又说他黄锦,眼里没有规矩,对诸般规矩少了敬畏,实为奸佞,然事事以世子爷为先,故而亲近些。
    转念又忖道:智脑所言黄巩等人之事,已经确证无疑了。世子爷大抵是有九五命格的。
    虽说日后行事,当少说多做。
    可正如世子爷所言,对于自家这等去势之人,素来是君用之以忠,而非用之以才。
    若论及才能,外庭学富五车之士,车载斗量,哪里还有宫内那些太监大裆的用武之地?
    既然如此,何妨顺了世子之意,事事以世子爷为先,侍之以忠便是!
    思虑良多,实则不过瞬息。
    黄锦胸中有了定计,先是给世子爷添上茶,双手敬上,故作迟疑道:“这。。。奴婢不过区区伴读,鲜少府外走动,耳目闭塞。”
    眼角余光中,眼见朱厚熜面露失望,心道:如今姿态也做足了,于王府的规矩,也算是敬畏过了。
    当即一咬牙,压低声线道:“不过据奴婢所知,王爷之国(之国:就藩的意思)安陆时,先皇赐田四万余亩,如今咱兴府之田,十万亩只多不少。”
    十万亩?
    接过茶盏的手,略微一僵。
    十万亩有多少?
    据朱厚熜所查,北方旱田亩产一石有余,南方水田亩产略高,也不到三石。寻常家口,有良田三五亩,便足以过活了。
    十万亩。。。
    父王弘治七年之国安陆,距今算来不过二十五年有余,哪怕期间宫中屡有赏赐,再算上父王几番奏讨所得,十万亩也太多了!
    这其中,又有多少乃是巧取豪夺?
    经过磨砺,朱厚熜终究是有所进益,胸中虽恼怒万分,面上却半分不显。
    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长声叹息,“无怪乎便连岳老三那等流贼,都能说出豪右之家,巧取豪夺,以至于堂宇连出,楼阁冲霭之语。倾足以供养万户之田,奉我兴府一家,委实是。。”
    一时间,朱厚熜竟不知如何言语。
    黄锦亦步亦趋,随侍在侧。
    他料想自家世子爷有了此番感悟,许是会生出清理王府田庄不法的念想。
    果然,不过少顷,朱厚熜正色,肃然道:“这些日子母妃令袁先生停了日讲,索性闲来无事,也不须伴读,黄伴伴你去咱兴府各处庄子走一遭,把那等下作不法之辈,全清理出去。父王那边,自有我去分说。”
    另一侧,黄锦负手而立。
    先前世子爷问及王府田产时,他姿态已经做足。
    他晓得,凡事都讲究个过而不及,如若再做姿态,反而不美。
    且,他心中是有所计较的——智脑明史有言,正德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于豹房。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
    屈指算来,也不过两年光景罢了。
    若想日后有所作为,能尽早在宫内十二监占有一席之地,光有忠心如何能够?
    黄锦暗忖道:此番借着清理田庄之事,办的漂漂亮亮,也好在世子爷前显露一番能为。
    况且此事,难就难在是断人财路,势必要得罪许多人的,以他在兴府的地位,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倘若是没有这些预料之中的苦,又如何能显现出自家的忠心呢?
    “还请世子爷宽心,奴婢定然是竭尽全力,也要把爷吩咐的事情给办妥了。”
    言罢,黄锦跪而告退。
    。。。
    日头逐渐西斜,夕霞舒卷,飞彩凝辉。
    朱厚熜埋头读着春秋,兴致正浓,忽听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抬头瞧去,只见龙飞殿方向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自家幼妹永淳。
    定睛看时,但见永淳披着青质丝纱罗铺翠袄,身着素色织金长裙,姗姗而来。
    远远望去,色如月华,飘扬绚烂。
    乍看之下,竟已是有了几分“裙拖六幅湘江水”的风姿。
    恍然间,朱厚熜不禁失笑。
    再过几年,自家幼妹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这一瞬,他倏忽之间,又想起了孙府那位林中抚琴的婉约女子。
    当日只是匆匆而至,惊魂一瞥,那抹影子便深刻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孙静香么?
    喃喃自语,脸上不觉间,绽开几许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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