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已开始恢复生机的多瑙河畔,来往行人行色匆匆,神色各异的脸上写着各自的焦虑和烦闷,但掩盖不住油然而生的期待与喜悦。
多罗斯托尔水上市场开春后终于恢复开放,这让以此为生的大量商人对生活重新燃起了期待。尽管因北方匈人挑起的战事,水上市场仅在每天傍晚开放很短的时间,但它的重现仍旧让多罗斯托尔重新成为了邮路上的商业重镇。
按照东罗马与匈人以前的约定,位于多瑙河北岸的多罗斯托尔水上市场属于匈人,而罗马人派出的税务官和市政官则负责实际管辖和征税,税款由两国分享。因北方战事,原准备移交塞格德的税款自然不再移交,但按照多罗斯托尔官员的指示,这笔税款并未收归罗马的国库,而是仍旧单独保管。据说这条指示直接来自于君士坦丁堡。
缓缓流淌的宽阔河面南岸,暗红色条石和砂岩建造的坚实城堡多罗斯托尔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火炬与吊灯装点着这座罗马城堡的每个角落,照亮了傍晚略显昏暗的河面,与北岸刚刚开市的水上市场摇曳的灯火交相辉映,仿佛天上的星辰铺陈在了水面。
几次交锋之后,这座罗马城堡的主宰者们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罗马和平”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降临在了战火纷飞的罗马与匈人边界。
“阁下,你的休息间隔似乎太长了一些,难道是在接受什么神谕?”斜靠在自己躺椅上的年轻男人少许胡须修剪得漂亮服帖,手里拿着几枚骨质的方形薄片,轻轻摩挲着。
对面同样悠闲倚靠着的面容光洁的男子轻笑了几声,随意丢出手里的薄片。“你这只野兽,占了别人的窝还怪别人动作慢。”
话里话外被针对了的马斯切拉诺并不以为意,自共和匈人元老院与东罗马共同统治这座城堡后,这样的相互试探就没有中断。“克里斯,我想你我都知道,这座华丽的城堡并不是任何一个伟大的帝国的全部,刚刚我的卫兵送来报告,说阿提拉的军队再有两个星期就能打进罗马了。你不会想尝试一下那个疯子惩罚背叛者的手段吧?”
面容白皙光洁的克利萨菲斯抬眼看了对方一眼,重新把视线放回桌面上的骨质方牌。“专心些,你已经出错两次牌了。而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背叛者是你们,罗马只跟最强大最有利于我们的势力交易与合作。”
即使语气这样明显带着威胁和不屑意味,这位罗马近卫军司令,皇帝的近臣也仍旧带着些许完美但冷淡的微笑。他如愿看到了对面寄人篱下的匈人执政官轻松的表情垮掉了一些,笑着说:“当然,比起疯子一样的阿提拉,我还是能分得清谁是更合适的北方合作者的。我也希望你的人能代替我尽快跟巴赫拉姆的人对接,这事我不方便出面,陛下的姐姐必然会阻拦。”
仿佛泄了气一样,马斯切拉诺陪着笑脸,手里骨牌不停,又输给了这位罗马将军两局。
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着软甲的罗马士兵经过通传,神色慌张地走进了两位长官玩牌的房间。
那士兵将一张纸递给了克利萨菲斯,后者的表情倏忽凝重,让匈人执政官猜到了消息的内容。
出人意料地,他本来陪着笑,态度谦卑此刻脸上却渐渐绽开一个笑容,一个不加收敛,有些恣意的笑容。
“我猜,刚才消息的内容与阿提拉有关对吗?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去西班牙了?他攻占并劫掠了西哥特首都,东罗马暗地派到西边的两个军团失去联系了?”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修剪完好的胡须,轻声说。
不等对方回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罗马司令光洁的面庞。“在这场牌局开始之前,我刚好得到了我部下的汇报。坦白来说,你此刻的表情,正是我这场牌局最期待的。”
没去管对方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哈哈大笑后,马斯切拉诺收敛了有些失态的神情,微笑说,“我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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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打他脸!”“上啊!干死他!”“使劲!揍他!”
君士坦丁堡城内,大街上一间肮脏但热烘烘的小酒馆此时热闹非凡,拥挤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们都挤在桌子附近,好奇而兴奋地看着扭打在一处的两个男子。
两个男人刚刚在玩的是一种民间流行的牌类游戏,以一定金额做赌注,可以根据牌的不同叫到很高的金额,是这类酒馆里人们喜爱的游戏。他们都是值守北方后回新罗马休整的军团士兵,其中一个把自己这个月的军饷都押在了这把牌上,却输了个彻底,那对方的士兵喜不自胜地想收起赢的钱,却被恼羞成怒的输家一把按住,被指控暗中作弊出千。
“你这婊子养的第七军团的废物,你也就配让那个阉货来统领,还敢出千骗老子钱!”那输家士兵被围观众人的怂恿蛊惑,右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记左拳打得对方身体略微歪倒在一旁,就直扑对方手里攥着的自己的军饷。
那赢了钱的男人也毫不示弱,一把把那些银币塞进了自己怀里,随后就势也攥住了对方的衣服,嘴里不饶人,“那也好过你们十三军团,一帮渎神的犹太人,哦我忘了,已经没有十三军团了,你们现在跟外面巷子的野狗没什么区别,闻到阿提拉的气味就跑的比狗还快。”
那头上别着小巧帽子、刚好挡住头顶(1)的输家登时大怒,无视了明显比自己更壮实的身躯,欺身上前试图推倒对方,与对方厮打在一处。
围观的众人并不关心小个子犹太人和高大士兵谁出了千,谁在说谎,他们大多抱着好奇和兴奋的心态,暂时忘记了自己的饥饿和烦恼,只盼着这两个打架的人能头破血流,给自己上演一出真实的戏剧。
自北方匈人发动了秋季攻势之后,东罗马本已有所恢复的经济又受到了严重的波及。秋冬季埃及的粮食没能如皇帝和官员们期盼的一样丰收,原本畅通的南北邮路受战乱波及商队锐减,与匈人陷入冗长战争的西罗马和哥特人又无暇东援,这让君士坦丁堡和整个希腊都陷入了严重的粮食危机之中。
酒馆里的大多是轮休的士兵和周围的平民,他们最近一直在期盼皇帝陛下为他们安排波斯的粮食进来,士兵们都说近卫军司令克利萨菲斯已经跟波斯人谈好了,最晚下周粮食就能送来。因粮食不足,市政官已经颁布了禁酒令,酒馆眼看就要关门,市民们无疑还是希望能够有一个能像现在这样放肆发泄不满和失望的地方。
波斯人唯一的条件是,罗马撤回驻扎在巴勒斯坦的安条克的军团。虽然同样信仰基督,但君士坦丁堡的平民并不关心属于安条克牧首直辖的遥远地方的死活,既然埃及的粮食送不来,那么波斯人的粮食可以让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变成追逐利益的野兽。
不过这样的期盼并非把握十足,据说皇帝的姐姐亲近匈人,抵触与萨珊波斯的任何接触,正全力阻止粮食交易的达成。若非普尔喀丽亚同时还是教会的圣女,广受公民爱戴,此时民间针对这位公主的情绪绝不会仅仅止于猜测和牢骚。
酒馆里的许多人并未真正见过那个名叫阿提拉的匈人,但这个强大而可怕的敌人仿佛还未褪去的寒冬,如浓厚的阴云一样,笼罩着这座城市和其中生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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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格德外城,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罗马广场上,一个硕大的帐篷已经搭建了起来,独具特色的皮革与布料用明亮大胆的红色与黄色让以素净淡雅色调为主的塞格德像是被突兀地“唤醒”了。
这是一个被称为“马戏团”的流浪艺人团体,他们上个月获得了大丞相府和长老会的许可,得以在罗马广场搭建帐篷,举行马戏表演。他们自称来自波斯以东的印度,那是千年前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终点,真正的世界尽头。
此刻已近傍晚,昏暗的夜色即将笼罩高耸的尖顶帐篷,忙碌于各种工作的塞格德市民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支付了低廉到两到三个铜币价格的门票后,陆续走进帐篷,各自找地方坐下,期待起角斗、猛兽表演和滑稽戏。
————在王国,王廷明令禁止私人决斗和武力聚众斗殴,而罗马式角斗也自然被禁止。但这阻拦不了王国从上到下崇尚和学习罗马风俗的习惯,贵族们总能找到办法绕开法令,在塞格德举办非常接近罗马规模和程度的角斗。马戏团就是一个办法,加了更多护具和禁止使用开刃兵器成为了这种马戏团角斗与罗马角斗唯一的区别。
不过,今天的观众们期待的并非那血腥激烈的刀剑碰撞,而是一位著名马戏艺人的滑稽戏演出。在许多地方,这样的艺人被称为“小丑”,用荒诞滑稽的演出来取悦世人。
“这位小少爷,请您上台来,我们一起做一个游戏。”舞台之上,穿滑稽宽大长袍,脸庞勾勒红黄油彩笑脸的高大男子谦卑地微微弯腰,伸手帮助踊跃自荐上台的小男孩爬上舞台。
那孩子不知为何瞎了一只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舞台,好奇而有些胆怯地侧头看着高大的小丑。“你说你崇信牧羊人之神,能实现祂允诺的神迹,那你能不能把我的孩子的眼睛治好?”台下不远是孩子的父亲,身穿破旧盔甲,缺了一条腿,拄着拐杖。男人明显不相信小丑的滑稽戏,此时权且当作是为孩子和自己苦闷生活的娱乐。
自己孩子的眼睛已瞎了多年,除非神灵保佑,否则怎么可能治好!
“好的这位老爷,这座伟大的城市接纳了我们的马戏团,我想伟大的牧羊人之神会赐下恩典,回应这座匈人之城的善意。密斯卡,哈斯塔,乌梅尔·亚特·塔维尔...请聆听我的召唤,众神之仆在祈祷...”
小丑取出一顶夸张滑稽的大帽子,遮在男孩的面前,煞有介事地闭着眼睛,低声诵念。
片刻后,众人看到那夸张的帽子里,被遮挡的原本男孩眼睛处,有翅膀扑腾的声音传出。
那里飞出了一只鸽子,羽毛洁白、眼睛血红的鸽子!
少部分人对这障眼法的神奇惊叹,更多人,包括瘸了一条腿的孩子父亲,则感到非常困惑。“哦不,失误了,这是另外的一种障眼法。”小丑不甚在意地解释,任由那鸽子飞起,从高处盘旋,然后从帐篷缝隙飞离了这里。
“当~当!见证神迹吧!”小丑浮夸的动作不停,移开那顶帽子,让有些呆滞的男孩重新完整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刚才不同的是,男孩原本瞎了的右眼,那毫无生气、灰白浑浊的眼珠,此刻灵动而清澈,只是周围装点着淡黄色的花瓣,那就像一朵雏菊变成了男孩的右眼。
惊呆了的众人短暂无人说话,脸庞勾勒油彩的小丑趁机把那些似乎粘在男孩眼睛周围的黄色花瓣掸掉。
骤然的明亮让男孩有些恍惚,下一秒他就被激动地扔掉拐杖踉跄着爬上舞台的父亲一把抱住,听到这残疾的士兵痛苦失声,感怀于天降的神迹,感怀于儿子的治愈。
这是最高级的“障眼法”,它愚弄了所有的观众,甚至愚弄了命运。
男人涕泗纵横,哭红了眼眶鼻子,抱住自己的孩子哭得抽噎不止。秋天妻子染病去世,自己也因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而被安排退役离开王子的兵团,瞎眼的儿子重获光明就像光芒照进深沉的黑夜一样刺眼夺目,让他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和悲哀的生活,只想享受这一刻纯粹的喜悦。
嘈杂的帐篷里人们各自议论或惊叹,许多与士兵相熟的战友已经围在父子俩周围查看或议论,刚刚还是众人视线焦点的小丑此刻无人关注,退到了一旁。
那小丑将红的黄的紫的油彩直接涂抹在了脸上,完全遮盖了自己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和长相。他的脸上,油彩勾勒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咧开的油彩“嘴巴”一直通向耳根,让它们组成了一个夸张到极点的笑容。
注1:正统派犹太人坚持认为应遮挡自己的头顶,认为这是对神的尊重。
(各位抱歉抱歉,这次拖更好像太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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