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天下》第二十七章 没心没肺

    街市点灯鉴夜临，明月悠悠上柳梢。
    弓长无心站在皇帝赏赐他的豪华“凶宅”外头，气不打一处来，心下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逃！——免得夜里被一堆冤鬼纠缠！就算是聂小倩款的，也不好玩。
    于是，他往后退了几步，歪着嘴大声说道：“姑姑，这桓府毕竟是旧宅，还需修缮，一时不宜居住。咱们找个干净的。客栈暂居吧！”
    说罢转身，拔退要走，却不料被弓长明玥一把拽住衣袂。
    弓长明玥淡定地道：“既来则安。‘地狱’你也呆过，还怕甚么鬼宅凶灵？何况，这儿尽是屈杀枉死的冤魂！”
    自己的不安被一眼看穿，弓长无心羞惭难当。一面害臊，一面也钦佩起弓长明玥的荣辱不惊。——一夜之间，从长公主变囚徒，栖身之地还被付之一炬，被“发配”到罚没的罪人之府，凤凰落架，玄女坠凡，却似乎毫不介怀。她所在意的不过是那些无辜被牵连的可怜人。——弓长无心暗自感叹：果然是一个“胸大”的女人！下意识地，眼光移到姑姑的粉颈之下。
    弓长明玥一声唏嘘：“更要紧的，是咱们的身上都没有银两。拿甚么住店呢？”
    咦，原来如此？
    豆蔻也上前来相劝：“是呀，郡王爷，府里倘若杂乱，妾身自会料理！”她似乎并未听见弓长明玥的话，不明白她的主人为什么放着豪宅不住，反而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殷切的向往。
    “你来料理？理得过来吗？”
    就在此刻，肃穆庄严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发出悠长的鬼魅嘶鸣般的声响，阴森瘆人。
    弓长无心大惊失色，跳将起来，立时躲在了弓长明玥的身后，像稚子一般寻求保护。——“姑姑，鬼啊！”
    紧接着从门里探出来两颗头颅，一公一母，漂亮俊秀，却鬼鬼祟祟。当然，他们不是鬼，但也不是人，而是妖！
    弓长明玥和弓长无心的“故人”——洛瑛子和纪青亭。
    “长公主！”看见主人安然无恙，他们蹦了出来，沿着台阶狂奔而下，拽起弓长明玥的衣袖，左瞧右瞧，生怕她在明玥地狱和琉璃宫里吃了苦头、受了委屈。满心欢喜，却哇哇地哭了起来，涕泗横流。
    弓长无心望着他们对姑姑的忠诚，颇有些感动，却也有几分“醋意”，好歹现在的自己是新晋的郡王、眼前这大宅的新主人，他们竟然不搭理他。
    仿佛看穿了弓长无心的心思，纪青亭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拍打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你没缺胳膊少腿罢？”然而，当她瞥见站在无心身后笑脸盈盈的豆寇，脸立马拉长了。
    洛瑛子白了一眼弓长无心，冷嘲热讽道：“他哪会有事啊？咱们公主倒了血霉，府邸都烧尽了，他倒好，非但封了郡王，还能坐拥这建康城第一豪门大宅。我真疑心，是不是他把咱公主卖给了皇帝！”
    弓长无心一听，顿时愤怒了，辩驳道：“姑姑，切莫信这猫头鹰的胡话，我贱卖了他，也绝不会出卖你。皇帝虽是我的叔叔，但我与他从无瓜葛。至于他为何烧了公主府，却封我为王、赐我这宅子，我也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弓长明玥淡淡地笑道：“无心不必紧张，我知道，这一切与你无干。一惩一赏，一抑一扬，是皇帝的权谋，也是他的心性。我等随他便是。”言罢，径自踏上台阶，步向桓府——如今的北靖郡王府。
    众人跟上。眼见他们入府，一路护送而来的明玥阁绣衣御使们自行离去。
    对于洛瑛子和纪青亭的出现，弓长无心倍感奇怪：“你们如何知道我和长公主会来这儿？我自己都不晓得！”
    原来是明玥阁青衣司的主事柳扶风把他们领来这的。
    那日在明玥地狱的密室里，弓长明玥之所以把宣完圣谕的柳扶风留住，便是拜托她放出被关押的洛瑛子和纪青亭。柳扶风请示过慕容千山后照办了，并自作主张安排他们在被抄完和血洗过的桓府等待。
    弓长无心又问道：“你们来这多久了？这里头不会是尸山血海吧？”紧张兮兮，躲在众人身后，双手半遮着眼睛，唯恐府内骤现炸尸的奇观。
    大门洞开。偌大的府院。没有一具尸体，没有一丝血色，倒是在庭中笔直地立着一排活人——有男有女，七八个人，男的穿仆役套装，女的作丫鬟打扮。
    “妈呀，鬼啊！”弓长无心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抱住弓长明玥的臂膀。
    弓长明玥也不知道眼前人是何来历，只是轻拍无心的脑袋，哄孩子一般：“不怕，不怕”。
    只见那一排人齐刷刷地向他们行礼：“恭迎郡王爷殿下，恭迎长公主殿下。”
    “他们是太仆寺派来的，说是给郡王府的奴才。”纪青亭解释道，“还有厨子哩。”
    这时，从厅堂里蹿出个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们面前。男子身穿黑色官袍，胸口绣着五颗小白花，是大兴朝廷的五品大员。他将手把歪歪扭扭的官帽扶了扶，又捏了捏颏下的那撮小胡子，笑呵呵地道：“你们可来了！下官苦等一日了！”
    弓长明玥简单地行了个礼，微笑道：“有劳太仆大人了！”
    这家伙名叫王安，现官居太仆寺丞。太仆寺，是主管皇家祭祀和宗室生活的衙门，名义上，各王府、各公主府的奴役、饮食、服饰等诸项用度都归他们管，实际上，在以违法乱纪为家常便饭的贵族世界里，只有穷得不行的天潢贵胄，他们才管得上，譬如现在的北靖郡王弓长无心。
    弓长无心抱拳问道：“王安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弓长无心与王安算是熟识，长公主府没烧之前，他常来窜门，总往弓长明玥的心不居跑，却总被纪青亭挡在门外，悻悻而出的时候，又总是遇见闲逛的弓长无心。两个穷极无聊的家伙便扯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有非常共同的爱好——钱和女人，也有非常相近的特长——吹牛侃大山。一来二去，他们就熟络了。弓长无心给王安讲了许多唐宋元明清的风月故事，作为回应和一代八卦之王的自我证明，王安则无数次事无巨细地向他作大兴王朝秘闻报告，涉及宫廷、门阀、官场、南北朝、妖与人等多个专业领域，当然，还包括他所无限仰慕的长公主弓长明玥的绯闻逸事。当时的弓长无心虽然身份卑微，是长公主府的仆从，但从血脉上讲，好歹是皇长孙，所以，与王安同学的地位匹配度还是相当高的。
    王安，是中书令王宣的三孙子，鹰扬军都指挥使王令的大侄子。虽然是孙子，但他和王令一样，是不太受王宣待见的王门中人，尽管不是私生的，却是庶出，所以，弱冠之后，在京城混了好几年，也就是个闲出鸟来的太仆寺丞。和他那嫡出的哥哥王宕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王宕，二十出头，就是正三品大理寺卿了，而且是管事的那个，说一不二。
    王安这人，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既然不被家族器重，那就一门心思、卯足力气地玩，遛狗，熬鹰，斗鸡，喝大酒，聚众赌博，五毒俱全，当然，他自我标榜得最厉害的，是敛财和猎艳。所谓敛财，就是变着法儿骗家里的钱，偶尔讹诈讹诈朝廷官员的钱——不是受贿，因为他从来不给人办事，所谓猎艳嘛，就是逛青楼。因此，在建康城，王安是一个口碑极差的二百五、上流社会的二流子。然而，弓长明玥却对他不错，只要纪青亭没赏闭门羹，她还是很热情地款待他。
    “长公主殿下，得知你要搬来此地，我便昼夜安排，亲自布置，所有家具器物都是最上乘的，还有这些仆人杂役都是个顶个的好用，千里挑一！.......”
    王安使劲地卖乖邀功，为了显示自己所言不虚，跳到仆役的队列里，抓女子的脸，捶男人的胸。一面表演，一面滔滔不绝。——
    “长公主，你可是不知道，为了处置桓家的上千具尸体，我费了多大力气，我爷和我叔管杀不管埋，幸好我和奉天府相熟，逼着他派人帮忙，这才清理干净。你闻闻，此刻此地，只有花的芬芳，哪来半点血腥。哪里像杀过那么许多人的！”
    弓长明玥垂下了头，弓长无心则嗤之以鼻：没心没肺的东西。自家造的孽，还当好话说，真是不怕怨鬼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