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椿纪》第二十一回 明暗心口皆不一

    整个过道顿时乱了起来,跟着那些紧张的净月卫之后,两兄弟也奔出了石室,只见那些人乌泱泱的都围拢在放婴孩儿的石室门口纷纷举枪将偷孩子的人抵在中心。
    霖箬探过头去一看,被围住的是那名年纪大一些的实女,现下她正双手紧紧环着孩子瘫坐在那群矛所指之处。瘦削的双手一丝一毫也不肯定放开,枯槁的面容充满无助。她缝合的双眼依旧“盯着”四周,满面警惕。其中一只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孩子的面部,方才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
    霖箬心中颇为感叹不知她在黑暗里度过了多少年头,这一双手的触觉才能精准的区分婴儿面部那些微小和并不算突出的五官。
    另一个实女正抱着那个刚刚才“奉献”完毕的女孩儿,好将她遮蔽起来,两人蜷缩在墙角,那个裸露的女孩儿双手掩面呜呜的哭着。这情况顿时炸了锅,现场一片混乱。
    “这事儿也是奇了,自己人先闹起来了。”霖忆虽然说的小声,可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这一句在那实女听来就分外清楚,只见她的脸就这么转向了兄弟二人。
    距离出口处的卫兵在短笛声响起之后渐渐朝两边退开,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月净卫走了过来,他的腰间系着一根绳索后面牵着正在缓缓走动的苏雯。
    苏雯穿过人群之后,直直定在了那个实女身边,她并没有发火,只是那双同样失明的眼低垂着朝向那个实女的面庞。
    “你这又何苦呢?”
    实女连连叩拜,一边嘴里还吱吱呜呜的发出声音,急切的好像在恳求着什么。
    “我知道,这有可能是你最后的一个孩子。可是阿芳,你要知道当初是神选择你来做奉献,而你也自愿接受,以此为交换你的两个兄弟都获得了妻子和田地。你就应该遵守你对神的誓言,是不是”
    那实女口中依然还是吱吱呜呜的指着那个装着两个孩子的篮子在分辨着。
    “可是我们没有还没有分辨出元婴。”苏雯回答着。
    实女突然就像发了疯一般,朝着霖箬的方向跑过来,霖箬正要躲避,就见她扑通一下给自己跪下了,一边咿咿呀呀的叫着,一边给霖箬磕着头,让人手足无措。
    “刘大已经年迈,我听说他现在每天都会抱着你大哥的儿子在街市上卖鱼,再过几年就到了吃余俸的年纪了。”从石道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中年男声。
    一句拉家常的话,在霖箬听来却字字千钧。这种无形的逼迫就算包着如何亲善的外壳都让人觉得心惊。
    阿芳十分恐惧地朝着那个方向,一个头戴怪异黑色面具的人,正衣着凌乱的朝着人群走来,看见两兄弟和常怀仁,他才稍微把本来敞开的前襟拢了拢。显然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在一群瞎子面前避忌什么,只是没有料想到霖箬他们也在。
    那面具通体深黑,高得有些失常,隆起的顶端似乎要触着通道的顶部,只在眼睛和鼻子处有一些微微凹陷的开孔,眉心的位置是一钩银白发亮的倒扣月牙,加上他现下正穿着纯白的内衬,看起来就像个索命的厉鬼。
    听到他的声音时,除了两兄弟之外的其他人都纷纷跪下,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刘芳身前。
    “阿芳只是一时误入旁道,这事儿发生在影祭城,是属下的失职。若是上尊信得过,就交由属下发落吧。”还没等那梵使说话,苏雯就率先开了口。
    “苏雯,许多年了,本座都在教诲你,神有三面,对待仇敌应该神威如狱,对待忠诚要神恩如海,对待迷途应该神罚如电,”那梵使转头朝着阿芳继续说着,“多年前见到你的时候,你才成为实女,我才成为梵使。那时的你可比如今坚定多了。甚至可以说,是你坚定了本尊的侍奉之心。现在你反而迷失了。你成为实女的那天就选择了成为一颗结出果实的树,而这个孩子自从脱离了你的身体,就已经不再是你我的孩子,只是是寻道的果实。还是多想想你的家人。”
    霖箬只见刘芳整个人瞬间似乎被抽干了气力,只是绝望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梵使一根一根的慢慢拨开她的手指,单手将孩子拎起来递给了旁边的一名守卫。
    “带下去吧。”梵使一声令下,孩子就被带进了房间,而刘芳被一群大汉拉着朝石洞外面走去,她固执的探着身子朝着孩子的方向伸长了手臂,不停朝着霖箬的方向点头,一下下磕在卫士的手臂上,也撞在霖箬的心上。
    凄惨的场景让霖箬无比难受,若是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他说了也无妨,可是谁知道这鬼地方到底拿这些孩子要干什么呢?
    哭喊的嘈杂声渐远苏雯小心翼翼的开了口:“不知道上尊预备如何处罚她?”
    “在血夜日犯了教规之人,你说当如何处罚?”那面具的孔洞朝着苏雯的方向,话语没有一丝情感和迟疑,仿佛处罚的不是一句鲜活的肉体而是草芥。
    “上尊不会真的要用缶刑吧?”此话一出,霖箬突然觉得苏雯仍然在努力的试探着什么。
    “一切都是教规的意思,并不是我们能违背的。”
    “可刘芳怎么也算有功之人。”
    “世人都在开悟和犯错中徘徊,功过相抵那是帝王们用来树立仁德美名的把戏,我们侍奉的神明若也是如此行事,天威又何在呢?”
    表里不一的话永远粉雕玉砌,再精致的匕首也不过是凶器。霖箬早已厌恶这个梵使的假仁假义:“左手抄经右手杀人如果就是尊座口中的恩威,毫无慈悲的虚假神性与帝王权术又有什么区别,”
    “神本来就不需要规则,也不需要应许,甚至不需要慈悲;它高高在上定下规则只是让人来跪拜遵守。你口中的慈悲不过是凡人设给神祗的微妙陷阱。一旦给的太多,那些戒律规条便无人遵守,因着凡人认为你软弱可欺;你给得太少,他们说你残暴无道;面对戒律的问题,我索性一点不给。他们才会敬你畏你,祈求那一点本该水到渠成恩典。在凡人的眼中,仿佛一切拥有都是应该,一切叛逆成为了索求的手段,却不知因果总有循环,愚蠢可悲。”
    “说得好,你别忘了你也是个凡人。”
    “是吗?”那梵使回的坦然,答得干脆。
    霖箬正要反口说些什么,却被苏雯岔开话似的抢了话头:“罚当守,但属下认为恩也当施。卫子玠履历大功,不知上尊预备如何奖赏?”
    “我不是说过赐月泪一斛吗?”
    “可今晚月神若是不曾垂泪呢?属下愚见,日后若是光照卫国,王室不肯归化,旧贵族们之中也总该有个首脑。一来卫子玠血统可以服众,二来他已经食过月泪光照全身,再赐月泪于他而言荣耀并不会加多,不如请上尊施恩于其妹……”
    “你是在教我做事咯?”苏雯的话于经纬权术上在霖箬看来十分妥帖且布局深远,却被梵使打断了。
    “属下不敢。”
    “治理教众如同弈棋,这点你很通透。可你行的是凡间的棋术,不曾领悟神手深远。今晚的庆典有了寻道子,自然会有月泪也会也光魂。还有实女作为加持,功德自然翻倍。你难道担心没有东西可以赏赐给她?她妹妹的身体,本尊有所耳闻,太熵之所属,要快速痊愈需得用到光魂。光魂难得,她只是普通教众,没有这个资格。”
    “可属下只是担心这样会伤了功臣的心。”
    “他侍奉的是神明,本不需要有二心。他妹妹的病本尊会想别的办法。”
    “您是说她妹妹有别的药石可治?”苏雯的手掌暗暗合了一下。
    梵使久久没有说话,隔着面具也觉得那种阴诡的目光正盯着苏雯的头顶。他转过身,又略微定了定:“你的关注点还是放在庆典上吧,那才是大事。还有我再提醒你一次,你的天目是神赐的能力,神也随时可以收走。不要妄图对我们使用你的能力。”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霖忆冷哼了一声。兄弟两只见苏雯慢慢起身,眉头紧皱,在吩咐完其他人散去后,转头对两兄弟说:“二位还是好好的整理一下。今晚的大典希望二位能够出席。光照卫国是我教的必将成就,若是能与旧贵族达成共识,就避免了许多涂炭。还有常怀仁,这里没有主子下人,你记住。”
    苏雯可能在别处吃了瘪,随便选了个人出了口气,随着那个格外魁梧的卫士渐渐远去也拉着绳索跟着走了。
    “你没事吧?”看着这个常怀仁待人还算有礼恭敬,三人刚回到石屋,霖箬便关心的问了句。
    “嗨,”常怀仁仿佛十分淡然,“常有的事情。”
    “怎么你以前是哪家的家丁吗?我看你礼数还颇为周道。”
    那常怀仁楞了一下,想了想回答说:“并不是的。我这个人天生就是这样。这山谷里的人都不是太好相处的,二位公子又人生地不熟,有事儿自可找我去办。”
    “从方才起跟你谈话间,你仿佛不是很怕这里的规矩,也不是特别在意啊?”
    “嗨,”常怀仁一边继续帮他们整理着一边似乎漫不经心的打马虎眼,“私心里告诉二位公子,不就求着位公子以后能关照些么?”
    “你这点小心思,”霖箬笑了笑,用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土茶盏,“算是打错主意了。你认为卫国之于影教有归化的可能吗?”
    那人说着:“归不归化的,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操心的。要是归化,公子觉得我这个人妥帖,自是可以提拔的;不归化也好,公子可是比我们明白。”
    说着外面又传来一阵极为痛苦的女子呻吟声,常怀仁楞了一下,接着说到:“这小妮子看样子是病的不轻,就这个时候了兄妹两人都见不上一面。公子是明白人,要知道再蹦跶的蚂蚱也是有一张嘴六条腿呢,哪里能顾得了这个顾那个。见到草总是嘴先吃,逃命的时候还不是后腿蹬断就不要了,你说是吧?”
    常怀仁说完便俯身给霖箬整理起鞋履上的系带。
    “看来你想的也是很明白。这里面的嫌隙可不浅呢。”霖箬漫不经心,手里似乎不小心的一滑,那个土茶盏都朝着常怀仁的天灵盖砸去。
    “那可不是,处处都是呢。”那人似乎不知道还回答着。
    霖忆赶忙出声想要提醒他躲开,可还没开口,就见常怀仁的右手伸上头顶,牢牢的把那只茶盏接在了掌心。
    “好本事,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霖箬的眼神紧紧的盯着常怀仁脑袋上的璇子,那人丝毫没有避讳,只是把用右手把茶盏奉到了霖箬的腰间,抬起眼四目相接时,方才还让霖箬觉得朴实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狡黠和难测:“公子觉得我是什么人,普通的苦力教众罢了?”
    常怀仁得意的笑着。
    “你也不用再对我诸多试探了,不就是探个风看看卫国对于归化的态度吗?我明白着告诉你绝无可能。况且这也不是我能决定和能用我要挟的事儿。所以你现在也明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常听说卫国世子聪明,我倒想听听公子认为我还能是什么人。”常怀仁单膝跪地,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
    “你从一进门,就给了我极大的矛盾感。按说一个教众,就我对其他的人的观察而言,你对这个所谓的教义和规矩压根就没有敬畏之心。而这些东西是你故意传达给我的。首先,我们和苏雯谈话时,她如此不便,居然近身都没有一个人伺候,连倒茶都需要自己摸索着动手,但是你一进来就伺候我更衣,要给我哥更衣时被人制止才没有继续行动,开始的时候我只当你是这样的人。”
    常怀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听霖箬继续分析着:“其次苏雯是因为头发过长又是女人所以用了很多木簪,都很老旧,可你的铁簪不光造型别致,而且还违背了规矩。你故意带在头上,是吃准了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瞎子,而我却可以看到你的簪子。那簪子居然不是影教信奉的残月图腾,恰好是相对的满月。你还提醒我今天是血夜庆典,这不矛盾吗?”
    “然后,你的态度毕恭毕敬和抓我们来的那些人反差极大,按理说在这里权贵应该不受待见。你故意用了一种我熟悉受用的方式来接近我,还告诉我了很多信息。并且几次暗示我有事儿可以差遣你去办。苏雯最讨厌人多话,卫子玠都免不了说一句,普通教的众斤两可以犯这种忌讳?”
    “到最后,我虽然不是有十足把握,但是随着你试探的话语越来越多,我就明白你不亮身份是想让我给你一个明确的态度你才好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进行。而就算我最后决定归化,自然也不会将一个有好意的人交出去,这个人熟悉影教需要提拔,日后将是一个最好的眼线。”
    霖箬猛的抓起了他的双手:“要是没有别的目的,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一个右手满是老茧的劳苦人,故意在他人面前使他稍微光滑的左手呢?你说是吧?”
    “在下无量山篆宗弟子成道远见过世子。”那“常怀仁”笑的心服口服,终于是亮明了自己的底牌。
    篆宗?霖箬开始在脑子里回想起曾经听说过的那些传闻。
    无量山开山祖师吴临在世时,被人称为剑符双绝。后代徒弟里有剑术天赋颇高的吴登和符篆术法后天修为登顶的郭蠡。师兄弟二人共同执掌无量山的二代门庭。彼时的无量山群侠争锋,成为了瀛洲各大门派中的后起之秀。可正因为三代众星璀璨,而彼时的吴郭二人在教授时因为所学的不同,在教授门下的弟子就有了剑和篆上的偏颇。这个问题到了第四代选掌门时就产生了分歧,门派的内讧让无量山元气大伤。篆宗战败强夺了两把传世剑带着很多的符篆秘籍和神谕遁入了北断山。原本七把传世剑,剑宗手握五把,也就是现在的云中五子。
    后来的无量山就是剑宗当家,符篆只是作为辅助修行。很多强势的符篆术在无量山本部已经失传了。瀛洲江湖对于无量山的弟子也都多称为剑侠。而这篆宗一脉久不久也会生事,此后每代的无量山几乎都有过讨伐北断山的过往。即便是篆宗遁入山野,两宗却互不承认,更加的势不两立。
    篆宗因为使用更多的术法,对待常曦的信仰与剑宗就有一些微妙的区别。剑宗奉常曦为主神,但是并不狂热,篆宗在式微之下为了聚拢人心对于信仰和戒律的利用自然更多。
    想到这儿,霖箬似乎明白了这个人出现在此处和他迫不及待接近自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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