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中,一双空洞的灰眼正盯着霖箬,那双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但霖箬担心它独独能看清这世上最深的东西。窗外的残阳照在两人身上,许久都没有人说话。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场在内心深处进行的较量。
霖箬转身站起缓缓走向石窗的方向。“心事勿让人知”也是太公望自小便教授给他的处世之道,这种卸除武装的感受,就让霖箬想到了当初中了言萤的那晚,只不过一个是叫他闭口不言,一个是叫他言无不尽。
言萤?想到此处,虽然觉得这个方法有些无赖,但霖箬决定试一试。他立马转头又坐回到石桌旁。
“神道的真假,我不懂得怎么去分辨,”霖箬抢先开了口,“我只知晓不论任何神明都不喜欢说谎的嘴,不知道你们的神明是否如此?”
“自然。我们的信徒若是说谎死后就会堕入冥渊,不能登上西去的白船。”
“那在我开口之前,我希望做一个交换。我想这也很正常是吧?毕竟作为一个凡人的道就是活下去。”
“可以。”
“那么在我开始说之前,”霖箬指了指她屋中的一尊木雕神像,“我希望你对着你的神明以所有的教众发誓,若我告诉你实情,你要让我和孩子以及我的朋友和下人都活着,并且不能伤害我们。”
面对这样孩子气行为,那坛主的表情在此时有点尴尬,可她还是将身子转向了神像,发了个毒誓:“我苏雯以自身和所有教众的灵魂归所向主神发誓,若霖箬世子将实情告知,我绝不伤害他和一干人等,若违此誓死后将堕入冥渊不得翻身。”
“你还得保证我们都活着。”
苏雯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照着又加了一句:“还要让他们都活着。你可以说了吧,世子?”
“实情就是,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有关孩子一事的真相。”霖箬话语一出神色坦然。
那坛主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被玩弄了。
“若你不信你可以用天目试试我说的是不是实话。”霖箬继续说着,这次苏雯的额头并没有亮,她大吃一惊:“为什么?”
“有人给我下了言萤。言机就是任何关于孩子的真相。只要说出口,我就会死。”说到此处,霖箬不禁又想起那个人,他就算是已经死去了,可他却送了自己一件护身符。
苏雯盯着霖箬的眼睛许久,额头任然是没有亮。霖箬暗自庆幸,这所谓的“天目”可以判断人言语的真假,但是却无法逼人说出不想说的话。
“你……”苏雯或许是有些被气的有些口干,起身摸索着去到一个木几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霖箬抢在她的话头之前,将身子端了端说道:“我已经将实情告知,所以还希望坛主能够守约。”
苏雯心下暗自盘算着,若是非让他说他就会立刻暴毙自己也就算破了对常曦所发的誓。自己这么多年持戒,无非就是为了自己所信仰的神,若此刻反口,以常曦的道感化卫国的任务也就成了一场自打嘴巴的表演。霖箬他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并不比城中的人,复杂程度并不是一两句话的真假能判断的。
“世子身负言机,我想大公子应该没有吧?”苏雯看向霖忆的方向。
“孩子是别人托付给我弟弟的,”霖箬眼神上翻,“我啊,看这些孩子长的都一样,你非要问我的话,那就是畋国宗子的旁边是别的孩子。”
听到这样的回答,霖箬一口笑气没憋住,从鼻子里喷了出来,果然哥哥也注意到了这个所谓的“天目”有着最简单的罩门。
就当这时,苏雯按着太阳穴才努力将怒气收敛了起来,便又平心静气的对霖箬说:“很好,那么我也将信守自己的承诺。二位不会死,我更会保证二位长久无恙的活着,不过是在这影祭城之中,直到二位有一天开口说出这个秘密。只不过就少了两位贵公子。”
苏雯说罢,就从袖中掏出了一枚短笛,轻轻吹响之后,两名月净卫走入石室,几乎是生生把两兄弟提着肩膀从草垫上拽了起来,其中一人提起那装着孩子的竹篮,一前一后将他们顺着石道带了出去,到了那间立着神像的大厅后,被押着走向了右边通路。
这条通道和之前那条不同,两边左右各有若干的石室,每一间门口都有两人把守着。路过其中一间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月净卫停了下来,伸手示意后面那个人把篮子递给他。
霖箬不经意的往那间石室中看去,借着换气的石窗透入的光线,他看见那里面横呈着许多的粗大铁链,两端都固定在墙体中,这些链条的中部因着重量的缘故都向下垂着,最低点的重心处悬着一枚大钩,其中有几条的大钩下面便是装着孩子那样的竹篮,不过体量稍微小一些。
再细看那些铁链之上还密密麻麻的悬着无数的铜铃。霖箬明白了这似乎是一个专门看管孩子的地方,如果有人想要拿走孩子,那么铁链摇晃带动的铃声将会充满整个洞穴。这个“影教”看样子在收集小孩,可是他们拿这么多孩子来干嘛呢?更让霖箬百思不得其解是,既然他们有能力找到如此多的孩子,那畋国的遗孤对于他们来说,为何又如此特殊?
“等等,”霖箬叫住了月净卫,“我想看看孩子。”
两名月净卫相互对视了一眼,应该是听惯了这样的要求,二人便同意了。霖箬将手伸入了篮子里,看着那两张可爱的小脸,便用手逗了逗他们。
两张无辜的脸蛋带着一种喧扰的成人世界难见的平静。霖箬开始庆幸起自己的出生。在幼年的他看来,瀛洲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就像东府的花园,一年四季开着不同的花,引入的泉水蜿蜒其间,五色的锦鳐挥动双鳍悠然畅游,偶尔传来的文莺啼鸣在清幽中啁啾低徊将烦恼一扫而光。可同在一个世界里,许多阴翳的角落,有些孩子才出生就伴随着生死考验,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艰险。
“哥哥你也来看看吧。”看着霖箬这么说着一边朝自己眨着眼睛,霖忆便懂了意思。
霖箬应该是怕孩子太多,如果能找到营救的机会却分不出来,可就麻烦了。霖忆一边想着,可自己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做标记的东西,只好将手伸进袖子里取了两个绿色的泥沼弹,在他假意抚摸孩子的时候从襁褓的前襟悄悄塞了进去,藏在了孩子们的腋窝处。
两名月净卫似乎是不想再等了,便拿起篮子送进了石室。接着把霖箬他们押进了另外一间。进门时,看见通道的尽头有一间把守着四名卫士的石室,此刻正有两位年纪很大的实女站在门口,其中一位是刚才在升降台处迎接他们的那个。
两人进入房间月净卫便退了出去,霖箬低声对哥哥说着:“你看到那个石室没?”
霖忆点了点头:“苏雯一个坛主门口也没见这么多守卫,不知道在守着什么。而且这天坑里面的聚落这么隐蔽,这些有教阶的人在自己的地盘又需要防谁呢?”
“二位公子,我可以进来吗。”一个明亮的男声传了进来,态度恭敬和之前遇到的那些教徒判若两个物种。
他端着盘子站在了门口,从腰间拿出一个腰牌给两个在门口把守的卫士看了看,就被放进了石室。霖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居然四肢完好,五官端正。
“终于看到一个正常人。我还以为这天坑里面的人都是天残地缺的。”霖忆一屁股坐在石床上,打量着有些简陋的房间。
“您说笑了,”那个仆人将盘子放在了石桌上,上面盛着两件黑白相间的衣服,“普通教众是比不得献身者的。您看到的那些实女和月净卫都是被神选中的人。哪里像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
说着便用手开始整理起盘子中那些衣服。他的右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特别是虎口和食指处,看来是个做重活的人。头上插着一只发簪是用玻璃晶做成的一个满月的造型,通体是普通的铁打造而成。
“坛主交代过了,二位现在还不是囚犯。今天是血夜日,整个城镇都应该洁净,公子们身上的衣服太脏了需要更换。”说着那人便用手展开其中的一件,那黑白相间的衣服和他的穿着十分类似。
“你头上的簪子满别致的,我还以为这个城里的人都朴素而不爱装扮。”趁着那人给自己更衣的当口,霖箬开始找机会跟他聊着,这聚落里很多事情都充满怪诞,他想试着得到更多的信息。
“嗨,旧东西了,也难为您看得上眼。平时也是不戴的,今儿因为要见的人多就戴上了。坛主平时可是不大喜欢城里人这么不素简。”
“那你不怕责罚?”
那仆人看着霖箬笑了笑,并没有回答。用左手给霖箬正了正领口,那只手却不如右手那么多茧子。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差事?”
“都是些重活儿,挑水,劈柴,跑跑腿送些东西什么的。如果二位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人来找我。我姓常,名怀仁,”那人用左手拿起另外一件衣服递给了霖忆,“这位公子的身材稍微高大一些,不知道合不合身。您试试吧。”
门口的一个净月卫对着里面跺了跺手中的长矛,发出了极为严厉的一声“哼”。
常怀仁的手稍微顿了顿,看了看外面,并没有继续给霖忆换衣服,而是抖了抖手示意霖忆自己穿上。
“对了,你刚才提到‘献身者’是指这些缝了眼睛的男女吗?”霖箬在角落里的水池照来照去的看着,感觉有些不认识那个倒影,现在这幅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外来人。
“是的。男的那些叫月净卫,原本都是城里体格健壮,信仰坚定的立功之人。这样的人是有婚配权的,但是这些无私的弟兄选择把自己变成神需要的洁净之躯,成了教团里地位最高的武士。”
“那些女子呢?”
“您说那些实女?她们都是皈依信徒头胎的女儿,只有头胎出生的女婴,才有权利选择奉献。”听常怀仁这么回答,霖箬不禁想到了那个哭泣的实女,怎么看都是年近三十的人,这个影教存在的时间似乎比三芮贪墨的时间更早。
“奉献什么?”霖箬问道,常怀仁脸上的神情严肃中透着一股嫌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门口突起了一阵短笛声,接着就是一阵富有节奏的铃声。常怀仁便道:“等下公子就知道了。”
三人停止了说话,在两名月净卫的带领下,那两名刚才守在石室门口的实女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从他们的门口路过,一群人每走一步,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实女便摇一下自己的手中的铜铃。
“收获。”年轻女孩儿的声音伴随着铃声的节奏说着,那话音并不连贯,隐隐有些啜泣。
常怀仁微微的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屋子里。接下来的画面让霖箬骤然红着脸将头转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长长的头发散到肩膀,竟然一丝不挂的行走在石道中。
待她们走远,霖箬红着脸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仪式吗?”
常怀仁低声叹了口气:“原来这个血夜日选的是草种人的姑娘,看来梵使也是草人出生。呆会这个女孩就会在庆典上成为实女。若是九个月后能生出异瞳的元婴,那么这个家里便再也不用贡献女孩儿了。”
听到这里,霖箬终于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会对畋国的宗子这样执着。
“这异瞳的元婴对你们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当然,不管是我们影教还是无量山的篆宗都有这样的预言,平种交合生出的异瞳子是月神再临的先兆。这个孩子十六岁时,将会成为太熵神降临人间的门。可惜这么多年来,很少有这样的孩子出世。”
实在很难想象,这种令人恶心到发指的仪式不知在秘布瀛洲的多少影教分坛上演着。更难想象,原来畋国的宗子这样平层婚配下的异瞳子居然有着如此意义。
“这么多的孩子,就没有一个元婴吗?那些你所谓的‘寻道子’又会如何?”
“前后有五个,有两名在及年之后的水见式上并没有出现预言中的月光。还有三名尚未及年。这样的孩子对于教宗来说当然越多越好。至于寻道子,自然是帮助教会寻着元婴的道。”常怀仁说了一句让霖箬并不太明白的话。
每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都应是带着来自父母的爱意,充斥着亲眷期许和祝福。即便是当年在西府的霖忆,也是有姨娘用尽心血的护着。可从没想过有这样一些孩子,他们的出生并不是一场婚恋的结果,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的预言,一场沆瀣的“收获”,一次连母亲都不想承认的遭遇。世上众生芸芸,死无其所者众多,可生随人愿者又有几何?
突然,一阵纷乱的铃声传来,只见那些月净卫都匆忙起来,纷纷持着长矛向着刚才霖箬他们来的方向奔去。
是谁?居然动了孩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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