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椿纪》第十四回 无边寒江截生门

    “当、当……”
    凝固的空气、寒冷的风雪、熄灭的蜡烛,还有回荡在死寂的海客渡上空那阵阵直击人心的脚镣声无一不压迫着众人紧绷的神经。令人惊惧的景象和阴毒的声响拧成了一根破门柱,一下下摧毁着生者理智的城墙。
    幸亏有瞬莹幻术的加持,这魁似乎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刚才那样盯着小医士的方向,可能只是大家的错觉。
    它周身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正随着堂外灌入的大风缓缓消散。可霖箬明显感觉周围的温度比起刚才又寒冷了不少。周围已是寒冷,但这怪物仿佛更冷,否则不会被北风吹出阵阵霜烟。
    它刚才走过的地方不管是门槛还是地板都有了轻微的凹陷。而那些凹陷的坑洞里木头都全部纤维化。就在这么一触之间便腐朽凋萎,似乎被吸光了生机,只在原地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冰面,在残烛的映照下反射出隐隐的寒光。
    这应该就是制造了这群血魃的“魁”。众人不约而同的这么想着。
    霖箬下意识的捏了捏拳头,握紧了那枚发簪。若阳宗先生说的不假,他必须寻着一个机会把发簪插入这个怪物的眉心。而这样的机会显然只有一次,没有失手的权利。一旦他开始行动,门外如山的血魃就会发现众人的存在,假如他失手便什么都完了。
    可自己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若论武艺和准度,吴观才有可能做到一击即中。有什么办法才可以把发簪交给吴观呢。魁尸带来的压迫与寒冷感已经扰乱了他的思路。他斜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目光正好落到杜坤泽的脸上。
    那种表情似乎并不是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惊讶。其他人并不知道杜坤泽一眼就认出了那脚镣,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著雍典学司的东西。
    魁尸自然是比普通血魃有更敏锐的感知力,他的动作似乎是认准了泥沼地的这边有东西。伴随着迈步时发出的诡异叮当声,霖忆只见它足迹踏过连泥沼都被冻结了起来,硬是在软烂的泥地里开出了一条供它通过的冰霜通道。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怪物越来越近,行至身旁。众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他从小医士和吴观之间的缝隙里穿过,走到了宋瞬莹的旁边,用那双眸子盯着她的位置凝视了许久。
    各人的汗已经沁到了鬓边。就算它感觉不到,但那地方极窄,若是它在转身之际擦到了灵罩就会知道这个地方有东西。
    可幸运的是,那怪物转过身,刚好绕过瞬莹与吴观之间的空隙,又从吴观和栗歆筠之间走了出来,什么都没有碰到就又回到了泥沼边。它背对着小医士,一只脚踏上了结冰处,似乎是要离开了。霖箬松了口气,看来这个东西的感知力并没有比那些血魃强出太多。
    突然之际,那东西转身过来,千疮百孔的腐败身躯突然像着了火一般,每个孔洞都开始朝外面喷出恶毒的蓝色火焰,那火焰并不炙热,反而是愈加的冰冷。一瞬间霖忆几乎是死死的咬住了舌头才没有让自己因惊讶而叫出声来。他看见了此生见过的最违背丹学常识的一幕——宋瞬莹身前那盏孤灯上的灯火在瞬间就被冻成了冰。一团厚重的冰块把那火焰团团封住,场面仿佛时间静止。他们的灵罩上也开始快速结霜,发出如玻璃碎裂般咔兹咔兹的声响。
    宋瞬莹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那股暖流似乎遇见了冰墙,在那冷热相遇处激烈的碰撞抵消着。
    杜坤泽警觉地用余光看着那布袋。里面有一处方才还分明的棱角,就像融化在布袋里,那棱角顶起来的位置渐渐平了下去。就连宋瞬莹的表情也开始慢慢变得痛苦,她正在调动所有的生命去对抗着这种寒冷。
    那东西伸着手在空间探寻着,枯萎的手掌瘦削而恐怖,在微光的照射下投影出幢幢鬼影,恐吓着魔爪所及之处的一切生灵。
    吴观见那鬼爪首先探向了他的方向,就在那一刻它中指上有一个金属的东西反射出一点点的光斑打在了吴观的右眼下方。吴观紧紧闭上了眼睛,内心凄然,想今天可能是逃不过了。霖箬也看到这道诡异的光线,那东西仿佛是一个戒指,但是看起来与那怪物头上的发髻中插着的铜簪并不是一个成色。那铜簪就和这个怪物一样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已经氧化出斑斑锈迹,是不会反光的。但反观这个戒指却很新。
    多亏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那勾魂夺魄的爪子并没有伸进吴观的灵罩,在伸手几乎把每个人的位置都探了一遍后,并没有发生更坏的变化。那魁尸这次似乎真的是转身准备离开了。
    眼看它走过了泥沼,众人悬到嗓子眼儿的心又落了回去。
    小医士低头看了看被盘蝉粉定住的小孩子正乖巧得盯着他看,眼珠滴溜溜的颤动着,十分可爱。心中一高兴,情绪渐渐安稳了下来,只觉得胸口一热——那孩子尿了。
    只听一声空洞而凄厉的咆哮,众人惊惧万分地发现那个恐怖的怪物猛的转过头来,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小医士的位置,他伸出手再往那个位置一探,只看戒指发出了一阵诡异的墨绿色光芒,像极了喷着剧毒的龙焰,将所有人惊恐脸映照得如同鬼魅。紧接着两个明明被定住的孩子一起哇哇大哭起来。
    那魁尸另一只手瞬间抬起,众人只听噼啪一声,那小医士身外的灵罩就破裂了。他被那怪物抓着脚踝提了起来。小医士只觉得自己的腿就像瞬间消失了一般没有知觉了。忙把怀中的孩子抛向了吴观所在位置。那魁尸随着孩子飞出的轨迹用那只带着戒指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不过它抓空了,孩子已经是稳稳当当的落在吴观的身上。
    栗歆筠看发现小医士极快速地从青囊里取出了一张黑色的符咒,用剑指夹住往身上一贴,那符咒便冒出了白光,在那白光里他笑着看向自己。
    栗歆筠失声大喊到:“不!”
    话音未落,随着一阵耀眼的强光众人身后的墙被生生的轰开了,那股爆炸产生的余波从墙上的大洞里把所有人推到了客栈后院。只觉得身后一疼,一阵充满了泥灰味的烟雾扬起,包裹着他们砸塌了后院的院墙,一直冲到后面的大街上才停了下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口口声声要保护大家的小医士兑现了他诺言。他毫不迟疑地就对着自己施下了绽魂术,把全部灵能瞬间压缩,做成了一枚威力无比的灵弹。
    吴观的体质是众人中最好的,他第一个支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立马开始摇动着身边的人。被炸得懵圈的霖箬等人,陆陆续续被他谣得缓过了神。他松了一口气的之余,又立刻无比紧张——瞬莹在梦定状态,倘若她经不住撞击晕了过去,那么众人的灵罩就破了。
    耳边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看来那些血魃又开始朝他们的方向追捕过来。吴观急忙在人群中寻找着瞬莹,只见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安然无恙。那人一手环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为瞬莹做了肉垫,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个布袋把它牢牢放在瞬莹的前襟里。他的额头已经被墙撞破得鲜血淋漓,人全然晕了过去。大量的血雾朝着他的方向聚集,被依然坚固的灵罩阻挡在外——这个人是霖忆,他的左腿正被柳离情压着。
    “我们必须马上走,不然等下血魃聚拢过来就完了!”吴观一边说一边背起了瞬莹,一个体格健壮仆人见状也连忙把霖忆架上了自己的后背,另一个精瘦的仆人拉起了柳离情。
    霖箬见栗歆筠正望着客栈的后院发呆,连忙把他拉起来:“先生我们必须得走了!”栗歆筠的身子随着霖箬的拉扯朝那个方向动了动,可脸还是呆呆的看着尘土飞扬的后院,霖箬不得不拽的更用力了一些。
    人群正要动身沿着身后那条路撤离时,背后传来一阵急切地呼喊:“等等我!”一群人回头朝那个地方看去,刚才那个灵弹的破坏力非常,小医士给他们炸开的缺口中正有几个人跑出来,而他们后面是那团要命的蓝色冷焰。
    叫他们的人正是昭阳,他和一个仆从正惊慌失措地从那个空洞逃出来,背后传来了声声惨叫。那些刚才和他一起关在房间的仆人现在正在后面被那魁尸一个个冻成冰块。他们距离众人还有一段距离,而魁尸正在身后不远处,用骇人的手短将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转化成了血魃。昭阳见状,已是害怕至极,看了一眼身旁并排逃跑的仆从,将脚伸向了仆从的脚边。
    “你……”,那仆从被骤然绊倒,丝毫没有防备自己的主人会暗中偷袭,那一声充满了愤怒和惊讶,还没来的及说出口,就被魁尸从地上拉起,一手插进了他的心脏处,将那颗还在跳动的脏器从后背生生顶了出来。
    一切结束的很快,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所有生命力仿佛都在那一刹沿着喷薄而出血液被那只鬼爪吸了进去,肢体急速凋败干枯。等那魔头的手抽离时,他已经被封在了冰块里。魁尸走了几步之后,那冰块破了,一个新的血魃便扭动着肢体站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昭阳暗自庆幸的想着只要能进到人群当中自己便暂时安全了。可他没有想到,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等他,除了杜坤泽以外。而就在他快要跑到杜坤泽的位置时,只觉得两脚一轻,腿上就多出了一种湿热的感觉,突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而他的旁边停着一只巨大的甲锹,头上一对锋利的钳子正在往下淌血,身旁掉落着两只穿着熟悉鞋子的脚掌。他惊慌的回过头,看到的只是自己正在冒血的脚踝和越来越近的魁尸。眼泪充盈了他的双眼,他愤怒地回过头看着杜坤泽收回了那虫子便反身跑走。只留给了他一个鄙夷而轻蔑的眼神。在幽微的光线中,他绝望地翻身朝后看去,那魁尸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动手,仿佛他不值一提。怪物身后跟着那个仆人的血魃一爪挠向了他的肚子,他眼中最后的光景是那个那个仆人正在咀嚼着他的肠子……
    一声充满怨气的惨叫贯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怎么了?”霖箬虽然使出浑身力气在跑,但仍然落在队伍的最后。
    “我想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逃命。止不住他还会害谁。”杜坤泽说完后,只见霖箬微微点头,汗水已经如连珠般顺着他的嘴角从尖尖的下巴上滑落。
    只觉得脚步止不住的沉重,随着每一步奔跑,都会陷入雪地里,越来越难以拔出。伴着愈加急促的呼吸,眼前开始麻木,手臂也只能靠意志支撑着摆动。就在他以为要跟不上的时候,一只从前面伸过来的手拉住了他,而那个人的背后还背着宋瞬莹。霖箬只觉得脚立刻就像不是自己的,被人拉着动了起来,轻飘飘的,也不再吃力了。
    “坚持住,这个方向是往渡头的。等下若是被围了,我们还要靠你想办法呢。”吴观的声音如同一阵强心针,不过霖箬很惊讶的是,这个人的体力未免太好了。拖着两个人,跑的如此快,居然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气喘。
    众人一边跑着,只觉得身后和四周隆隆声越来越响,显然刚才被栗歆筠的灵符引向反方向的血魃都朝着他们奔过来。这次将是整个海客渡的血魃,更别提后面还有能力特异的魁尸。
    又亡命的奔了一阵,雪地里的奔跑让众人的体力消耗的十分剧烈,吴观的脚步已经不如刚才轻快,而拉着乞婆子逃命的杜坤泽也渐渐开始喘气。
    周围的的夜幕已经阻挡不住那无数双血红的双眼,那种夺命的光亮离他们越来越近。吴观警惕的朝四周看着,额头的汗珠也开始缓慢顺着眼角落下,扎得他眼睛生疼。就在他揉动左眼的时候,西边的一条巷道里那些怪物跑动时骨头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已经清晰可辨,时不时还能听见他们空洞的咽喉里传出的呜咽,那声源耳测最多不过五六十丈。
    “大家跑快一点!”吴观大声说着。其实哪里用他说,众人听那声响已然觉得不好,只能拼着力气加快了脚步。正当大部分人跑过了那个巷道时,几只血魃从巷道口扑了出来,在压倒了几个人后将逃生的队伍拦腰截断。
    霖箬他们只听背后传来几声惨叫,回过头去看时,乞婆子和杜坤泽已经被冲出来的血魃分开围住。
    杜坤泽和畋国遗孤被堵在离人群不远处的地方,而乞婆子和正抱着她的孩子被三面围堵在往东去的巷口。
    栗歆筠连忙拿出符咒,对着二人的身边打出了几发颤灵波,杜坤泽身边的血魃被打倒了一些,而那几发冲着乞婆子去的颤灵波却被巷道里新冲出来的行尸挡住了。
    杜坤泽召出了铁甲蜣螂。他想尝试从尸群中冲过去救老乞婆,可那尸群已经堆的太厚,试了几次都没有冲过去,反而是刚才栗歆筠为他打开的口子又被血魃占住了。虫子在尝试的过程中死了一大片,现在又纷纷的爬上了血魃的身体,只使得那尸群更加的坚固。
    突然一个东西被几只灵能所化的百合花托着从天而降。那灵花拨开虫群就陷了进来,准确的落到了杜坤泽的手中——那是老乞婆的孩子。
    “拜托你了。请告诉他不一样并不是他的错。”老乞婆的话传入了杜坤泽的耳中,那声音温暖而勇敢,坚定而无畏。
    她看着周围的血魃,丝毫没有迟疑地捏碎了那只护了她许久的灵蝶,血雾开始向她席卷过去。这个衣着褴褛的母亲,催动了她一生中都在设法掩盖的娉国灵能。灵力源源不断的从她的体内泄露出来,开出朵朵百合。乍然出现的巨大能量像磁铁一样吸引了那些血魃的注意。她决然的跑向了身后的小巷,
    杜坤泽震惊了,这样的一个生为低下,活在贫贱的女子,居然做出了跟贾国的贵人完全相反的选择。人的高贵与否,真的从来不在富贵与权势,而是在面对艰难时付出生命也要坚守的人性。
    但他知道,他片刻也不能迟疑,也没有时间让他悲伤。他必须珍惜这个用性命换来的机会,兑现那临终的莫大信任。
    这个术一次性要驾驭上千只蛊虫,耗损太大,无法维持太长的时间,看着围着自己的血魃暂时散去了一些,他立马催动虫球,一路碾过尸群,朝着霖箬他们滚过来。等他刚刚追上人群,虫群就自行解散了。
    霖箬一边在吴观的牵引下急奔着,一边回头看向老乞婆的方向,只见蜂拥而上的尸群已经瞬间将他吞噬,还没有来得及与她道别。新的景象就让他头皮发麻,汗毛都几乎炸了起来——无数的血魃已经从四面八方汇奔过来,聚拢在他们刚才跑过的那条路上,发出越来越令人心慌的轰隆行进声。那数不清的血色眼眸齐齐的盯着他们。群尸这样地奔跑在它们脚底掀起阵阵的雪渣,如同沙场上的骑兵奔踏。摧枯拉朽之势,令人窒息。
    在他们跑过了一个三岔路口之后,路面和场景豁然开阔起来。远远看去只见被许多渡船正竖着高高的桅杆停泊在码头的旁边。而道路的尽头就是伸到江面上的木质露台,那些露台的下面是一根根楔入江底的立柱,只要跑过露台就能登船。
    这仿佛是最后的冲刺了,逃生的人群迸发出了全力。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越过码头,登上了船舶停靠的露台。
    吴观却突然一下停住了。这一下只让霖箬猝不及防的撞在了瞬莹的背上。可能是冲的太猛,这一撞让他的眼前有些冒星,扶着头大口的喘气。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的问着。
    “我们没有路了。没想到天一江会冻得这么厉害。”吴观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可思议之余,骤然心如死灰,只怅然地望着那片渺然无垠的平静冰面,久久无法言语。
    自己以前在冬天也因为封冻被阻在海客渡过,可从来没有冻到这样的程度。那江面已经完全被冰霜所封,俨然成了一条连接着天际的冰路。虽然看不清江心的情况,但是就眼前而言,那些船舶正牢牢的被卡在冰面之下,没有一艘可以驶离码头。
    “完了。都完了……”那个背着霖忆的大汉,双腿一软已经是支撑不住跪了下来。他的脸朝着码头的方向,那景象足以让人放弃。身后的尸群已经沿着他们逃过来的道路步步逼近,而码头东西的路口,不停有新的血魃汇入。那队伍越来越大,怎么也往不到尽头,众人已经成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那浩渺无边的天一江,就如同一只被寒霜抽走生命的巨大血魃,封死的冰面截断了众人的生路,不停地散播着惊恐与绝望,等待着将众人生吞活剥的最后一刻。那些狰狞的爪牙无可避免地踏上了远处露台的木板,那鲜活的血肉,已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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