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对大方他们这样的术法研习者来说,死亡应该是一种平静。平静地通过指引登上西去的白船,然后永远停留在暝州白神树的光芒之下。对于那列长这样的陌客来说,就是回归于无。
但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残暴空洞的双眼,残缺不全的肢体,毫无作为人的思想与慈悲。就像一只只饥肠辘辘的动物,对骨血和生命充满着无尽的贪婪和欲望。
宋瞬莹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灵蝶随着客栈里人的减少在一只只消失。现在只剩下了不过十余只,只是这样的数量以她现在还剩余的灵能来说,也是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霖箬,你说什么术?”在众人脑海中宋瞬莹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
“一个幻术,一个你绝对没有用过的幻术。”霖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可是,这些东西。我觉得连基本的触觉都没有。又怎么会中幻术呢?”吴观的疑问并非没有道理。
“这个幻术,并不是针对这些怪物设置的,而是针对还活着的人。你之前解释晓蝶术的机理,提到施术者会进入一种五感封闭的梦定状态。而这些灵蝶是你将体内的灵能暂时散出形成的是吗?”
“是这么说没错。”
“既然晓蝶术的机理可以反过来,那么能不能调换一些步骤用众人的灵能作为你施术的能源,将所有活人的五感隐藏起来呢?”
“理论上可以这么作。”宋瞬莹不是很明白霖箬这么做的用意。自己从小学习幻术,明白幻术的基础就是影响人的五感。而五感的存在是人与外界的一种交互,就像一朵花开了,你会看到花的颜色,闻到花的气味儿,摸到花的形状,听到花瓣打开的声音,尝到花蜜的味道,而这个过程中,花也会感觉到你的行动。一个活人的五感只要暂停这种交互是可以被暂时隐藏的,但一旦交互产生就会犹如在感官空间中荡开的涟漪,将这样的伪装打破。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些血魃到底是怎么发现一个活人的存在的?”霖箬问到。
栗歆筠听到这回过头看了看了霖箬,以往与之交战的过程中,似乎没有提出过这样的问题。生而为人,已经习惯了能看见能听到,想当然的认为外形像人的血魃自然也有这样的功能。可是谁又去想过他们到底是凭何而动的?
霖箬在大家的脑中继续说到:“从交战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这些东西应该是没有触觉的,它们不会痛,被东西卡住也不会绕开;我哥放出的纸鸢灵是被血雾溶掉的,而血魃对它发出的铃声也是毫不在意,所以它们应该也没有听觉;再来说视觉,同样是人我们这边人数显然多于阳宗先生那边,可是聚拢过来的血魃却很少,就说明它们不会对数量的多少下判断,应是没有视觉的基本功能。”
“像你这么说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霖忆说到,“我们那些仆人基本是被血雾融掉的,而其他的人大多死于血魃的手中。”
“恩,人群聚集的时候,血魃比之那雾气对卫国人的兴趣就低很多。在活人很多的时候,血魃通常都是破坏卫国人的灵罩,就转身攻击下一个人。我用阳宗先生衣服上的血做了一个测试,验证了一下我的想法。我们一直以为血魃和血雾都对人血都会产生剧烈的反应,但是刚才明显那个血魃就对带血的布条没有兴趣。”
“所以结论是什么?”宋瞬莹问到。
吴观正了正身子把话接了过来:“结论就是血雾追踪的是人血,但血魃似乎追踪的是‘活’这个状态。”
他这样的说法让霖箬点了点头。
“而‘活’这个状态,在我们的认知里可以拆解成五感、精神和灵能。在血魃看来卫国人活着的状态自然低于其他人。”霖箬对他们说到。
“那你怎么确定他们对精神没有反应呢?”宋瞬莹还是有疑惑。
“要不你去跟他们说上两句话,问问等下是想吃男的还是想吃女的?”霖忆觉得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故意说了句话逗瞬莹。
“你死开点吧,”瞬莹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屁用没有的大公子,不仅意外的靠谱,在这样的情况还能保持乐观,“不过现下有个问题,我如果用了术,灵罩可能就坚持不住了。”
“我有办法可以帮你。”这个声音来自于在刚才躲去了二楼的杜坤泽。
“太好了,你还活着。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刚才的战事以至于霖箬无暇顾及二楼的状况。
众人只听坤泽说道:“孩子们和大姐都很好,我和小医士暂时应付住了,不过坚持不了太久。我有办法可以帮瞬莹,只是需要你们要给我们制造突围的机会。”
“这个不难,你们准备一下,我用御剑给你们开道,不过你们动作要快。”
“恩。”
吴观并没有拖延,凭毅力支撑起身体使出了“天穹化星”。无数剑影悬空朝二楼飞去,吴观双手一合,又是一招“棋布星罗”,那些剑影将这条路上的血魃都驱赶至两边,然后整齐排列成了一道齐腰高的栅栏。暂时将那些血魃贴墙卡住,在走廊和楼梯上形成了一道通路。
“你们要赶快,我坚持不了多久。”只看他大口喘着气,额角的汗珠不停的冒出,似乎灵能有些透支。接连的打斗和御剑再加上还要抽出灵能来配合护罩的维持,这个男人已经尽力了。
可是那些血魃并不会被死死制住,他们的爪子伸向过道处不停的抓挠着,如果坤泽他们这样冲出来显然是无法活着到他们身边的。
霖箬担心着,二楼就传来一阵霹雳扒拉的响动,众人眼见着一个黑色的大球从过道中飞快的滚出,一路将那些抓挠的手臂一一撞飞。有些挣脱了剑阵的血魃,也被那个黑球撂倒。黑球滚过之处不停的往外掉落着细碎的渣滓。那个球轰轰隆隆地就滚过了泥沼地,又撂倒了几个血魃才慢慢减了速,在吴观面前停了下来。
这时众人才看清楚那黑球的真貌——那是一堆长着黑色甲壳的爬虫,身上的虫甲十分厚重,在光线下像金龟子的外壳一般流动着七色光彩。它们密密麻麻的堆叠附着在杜坤泽几人的灵罩上。三对长足像划船一样扒拉着,末尾的一对如蚂蚱一般发达而健壮。现下有些虫腿还在齐齐的朝一个方向蹬着。而大多数的虫子在黑球停下后开始列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杜坤泽的如意袋里。那场景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不过对比血魃自然也是不太恶心。
要说杜坤泽的反应确实极快,吴观说话和御剑并没有相隔太久,他就预测到了可能发生的状况。马上用铁甲蜣螂作了一个虫球,利用了这种虫一旦集群就喜欢蹬腿移动的特性做了一个能带着他们快速移动的盔甲。虫子在路上死了不少,不过也算是物尽其用。
虫群渐渐散去,三大两小才显出样子来。那个小医士怀里带着大姐的孩子,还没有站定就因为刚才在虫球里翻天覆地的滚动,俯身在泥沼旁干呕不止。老乞婆也是闭眼扶着柜台的边,面色惨白,显然是极度晕眩。
看着他们安全突围,吴观的剑便又合而为一,飞回了他身边,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灵能控制剑自己回到剑鞘里。那三昧剑就硬生生的伴着脆响掉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多谢。”见他力量不支的样子,杜坤泽也是赶忙道谢,吴观轻微的摇了摇头。
“孩子怎么样?”霖箬问道。
“我用盘蝉粉暂时把小家伙们稳定住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尚且还没来得及为他们的逃脱松一口气,小医士的脚踝已经被一具刚才让虫球扑倒在泥沼中的血魃抓住拖了过去,眼看那血魃找到了支撑点,就要爬到他们这边来,那小医士也是手抠着身后的地板,用另一只脚不停的踹着那烂肉密布的手,想让它松开。幸好可能血魃陷在泥里并没有支撑点使出怪力,不然想他的脚就要不见了。小医士一边蹬,一边发出惊恐的喘息声,那脚踝处的灵罩如同被捏住的口袋一般已经完全与他的脚踝碰到了一起,因着与血魃接触产生出激烈白光,正在向外抛洒出白色的火星。
看样子灵罩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一旦血雾涌入,他和孩子就会立马变成两具干尸。杜坤泽想也没想捡起三昧剑便朝那爪子砍了过去,只听哐当一声,那被剑砍到的位置不仅安然无恙,还把剑弹开了来。就像砍到了什么甲胄上。杜坤泽虽然不是用剑的人,发挥不出剑客那样的威力,但这三昧剑削铁如泥,不至于砍不开手腕。
他定睛一看,那只血魃的手上覆着一些双目通红的铁甲蜣螂,原来是刚才死在泥沼地的虫子们复活过来,顺着爬上了血魃的手想要攻击那个小医士!这下完了,吴观现下无法御剑,其他人肯定是无法砍断这个穿着铁甲的爪子。
栗歆筠拿出一张符咒想用颤灵波试试,可是他马上收了手,这么近的距离怕是会将小医士的脚一起打断。
杜坤泽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从如意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抛向了宋瞬莹。那布包也就一张符的大小,里面放着一些形状像小石子一样的东西把布包的下部撑得鼓鼓囊囊充满了不规则的突起,就像是江中铺底的碎石般的形状。
那布袋在空中时,里面的东西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然后就咚的一下砸到了宋瞬莹面前的地板上。
“霖箬,把那袋东西放到她的身上,什么位置都行。瞬莹你赶快试试霖箬说的办法!”霖箬连连点头拿起那布袋,只觉得那重量很奇怪,照理说那个布袋并不大,可这样的体量不应当是这个轻重。
宋瞬莹也觉得奇怪,当霖箬把那个布袋放到她腿上时只觉得如火炉般的温暖。那种温暖将从门窗吹入的风雪的寒意一一化解,无尽的舒服和受用,就像是一双有力的手,正在源源不断的给她灌输着灵能。身上的疲乏顿时就消失了。
她正在脑中构架着霖箬说的那种术的机理,可是怎么都理不清楚施法的顺序,只能想出法术的结果。霖箬说的那种幻术等同于让她用各人的灵能去屏蔽各人的五感,同时还要将适当的灵能分配给卫国的人,让他们的五感也能被隐藏。先不说这种术法对她来说很陌生,就单单里面需要精确控制的点就很多。
但转变就在这瞬间发生了——众人只看见那些血魃的行动停止了下来,纷纷开始转动头部向四处探索着。而抓住小医士的血魃也松开了手,那些铁甲蜣螂仿佛失去了目标一般,四散而去。渐渐的有些血魃开始走向楼上,走向门口。这一切跟霖箬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们就这样给那些原本以为不会中幻术的血魃施了一个前所未见且不可思议的幻术,就这样在那些血魃的眼皮底下隐藏了踪迹!
杜坤泽再一次被这个不会术法的“残骨”世子那惊人的观察力震惊了,他朝霖箬赞了句:“太棒了!”
这想法自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可就在那一瞬间,众人惊恐的看到原本像瞎了眼一样的血魃,齐齐的回头看向这个方向。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所谓要隐藏五感,自己也不能活动,连用交感进行交谈也不可以。只因这种交互就如同圈圈荡开的涟漪,会使这种“活”的状态变得明显。
幸好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所以那些血魃在疑惑一阵之后,仿佛就丢失了目标,没有再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那小医士反手撑着地很长一段时间了,感到手不住酸麻,再加上怀中的婴儿压着他的胸口。他的腰力有些不支,正想换个姿势。可霖箬马上就对制止到:“别动!”
那些血魃又齐齐看向了霖箬的方向,霖箬一阵心惊,可是随着五感再次隐匿,一群方才还在大开杀戒的怪物,此刻就宛如失去了胡子的猫一般不辨方向。
众人终是彻底的松了口气,只看着那些怪物在客栈里歪着身子走来走去,迷惑的样子此时看起来十分滑稽。有很多的血魃都渐渐的从客栈里走了出去。杀声震天的海客渡顷刻又恢复到了雪夜那种特有的寂静。
可栗歆筠始终想的比其他人更深一层,这种情况在之前与血魃的多次交手中他都没有见过,可是比起这些血魃,他更担心的是魁——这群怪物源头一般的那个存在,因为他实在无法估计操控着这群血魃的魁会带有怎样的能力。而且宋瞬莹的灵能无论如何也有枯竭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又应该怎么办呢?
所以当务之急是趁着这样的优势,寻一条出路。
他暗自数着客栈中血魃的数量变化。只见越来越少,只有几只还盘旋在大门的方向。他便快速的掏出了两张符,略微施了个咒,只见那两张符咒发着蓝色光芒,快速从客栈的窗口飞了出去。
这是医士常用的寄灵术,平时不用灵力的时候可以适当的存一些在符咒中,在治疗过程中患者的体能跟不上可以取用,类似于补药的效果。
在他施法的过程中有一些血魃已经发现了他的位置,不过这个过程很短,在那两张散发着诱人灵能的符咒飞出去之后,大批的血魃已经开始追着那些符咒跑向了远处。
霖箬明白这是个调虎离山的作法,大家可以再确定好情况比较安全后进行转移,即便是路上遇到血魃,只要瞬莹的幻术不消失就可以躲避过去。等客栈周围的血魃越来越少,就是动身的时机。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风雪突然大了起来,北风呼啸从门窗杀入,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雪花和冰碴冲进了门户洞开的客栈。重明鸟在刚刚的战斗中都已经死了,而维持着堂中明亮的烛火也被风尽数熄灭,只剩了宋瞬莹身前的那一根还在逆风摇曳。抵不住的寒冷开始在客栈中蔓延,刚才因拼杀生出汗意顿时消散,如落入了无底冰窟,冷得人全身发麻。
破门而入的风雪发出了诡异的呼呼声,如月夜狼嚎,如厉鬼夜哭,如城墙倾塌。霖箬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那风雪再一次迷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迷蒙中,霖箬听到阵阵金属碰撞的铛铛声。一个黑影踏上了门口的石阶。佝偻的背一点也不影响他那异于常人的高大身形,颈部前顷,让他的头和肩基本处于一个高度。那耷拉的脑袋上仿佛还扎着一个发髻。
他每一步都走的很实,脚步压着雪地发出的咔嚓声与那金属碰撞的声音交织着,在诡异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这段路那个黑影走了仿佛很久,黑黢黢的环境让人不辨他的样貌。
可当他就这么穿过门站在众人面前时,却再也藏不住那一双生气全无泛着幽幽红光的眸子。借着那唯一摇曳的蜡烛微光,那张如恐怖扭曲的面孔摆在众人眼前。它嶙峋的脸上盖着一层青灰色的皮肤,那些骨骼和脉络在这样死寂的面目上显得那么突兀,毫无生人圆润饱满的气息。上嘴唇已经缺失了一半,暴露的牙床只让人觉得恶心。
没有血魃那种张扬的恐怖,只有一种残酷的虚无,那才是死亡的样子。
被铁镣拷住的双脚响起了令人不安的铛铛声,朝着小医士挪动了脚步。
而那张充满腐败气息的脸,让杜坤泽充满了错愕。但是他认得那张脸,也认得那脚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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