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黑田孝高出奔一天前的夜晚,天正十年(1582)6月10日,深夜。
驻扎在冈山城下的羽柴家大营内迎来了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受天野景德所托,提早两天就日夜兼程地赶往冈山城的阿市。只有这样,才能正好赶在政变结束的当天见到羽柴秀吉。也只有阿市,才能躲过织田家忍者的监视离开雨秋家领内,而不引起参与政变的织田家人士的注意——因为鸦渗透在织田家忍者机构的内线告诉天野景德,宠妹妹的织田信长特意指示过,不准派人监视阿市的行踪。这个情报在织田家忍者的眼里根本没有多机密,不过是自家主公的一个小任性罢了,一个退隐不问政事的寡妇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就这是这一个漏洞被天野景德抓到了。
看到来访的使者摘掉了面纱和斗篷后的倾世容颜,羽柴秀吉怔在原地动弹不得。阿市是他从尾张时期就日夜渴求的梦中情人,寄托了无尽的欲望与执念。而这,是他距离阿市最近的一次。空气中仿佛都带着阿市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羽柴秀吉瞬间情难自禁。坐在一旁的黑田孝高见状只得轻咳了两声,才将自己的主君从失态的边缘拉回。
“未经通报便私自前来,小女子这不速之客,想必是打搅羽柴殿下和黑田大人休息了。”阿市在落座的同时缓缓地欠身一礼,那优雅的仪态瞬间又是让羽柴秀吉心旌摇摇。
“市公主哪里的话!能接待您可是小人…哦不,可是在下的荣幸啊!”羽柴秀吉兴奋地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让黑田孝高不得不担心起主公在这次谈判里的状态。他有预感,阿市突如其来的前来,可能和枫叶山城里正在发生的剧变有关。
“不知市公主深夜前来,所谓何事?”黑田孝高再次咳了两声,把阿市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的身上,“虽说公主您的活动不受限制,但是私下拜会一方重臣,实在是有些敏感啊。想必公主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实不相瞒,小女子是受天野景德大人之托,前来请两位殿下帮忙的。”阿市再次欠身一礼,恭敬地轻声道。只有在低下头的时候,她才能放松片刻,不用刻意去掩饰眼底对面前这两人深入骨髓的恨意。
“什么?”羽柴秀吉闻言一愣,黑田孝高在听到“天野景德”这个名字后也是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下在枫叶山城发生的家督争夺战,都是天野大人一手策划的。眼下的这个时候,天野大人应该已经将雨秋家中所有织田家的内线和支持者一网打尽了。估计在明天上午,羽柴殿下和黑田大人就可以收到消息了。”阿市面色平静地诉说着令羽柴秀吉和黑田孝高震惊不已的事实,“这样的做法必然招致雨秋家和织田家的决裂,织田家号召天下大军的讨伐已不可避免。可是雨秋家势单力薄,必定不是织田家的对手,所以需要羽柴家的帮助。”
“疯了吗?”羽柴秀吉听到一半就已经是面色大变,连连摇头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羽柴家对主公忠心耿耿啊!公主您身为织田家亲族,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再说了,现在织田家已经统一天下,雨秋家这时候反水,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雨秋家并不需要羽柴家出并支持,甚至不需要羽柴家站到雨秋家这一边,只需要你们公布红叶殿下真正的死因就可以了。”阿市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天野景德事先交代给她的话,双眸则死死地盯着羽柴秀吉和黑田孝高。在捕捉到两人眼中瞬间的混乱后,阿市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浑身上下也气得发抖。他不明白,织田信长和她究竟有多深的仇怨,才要一次又一次地害死她最心爱的男人。
“是织田信长指示你们杀害了红叶殿下,堤坝里其实一早就被织田家的忍者混了火药吧。”阿市复述着天野景德的猜测,双眸继续死死地瞪着羽柴秀吉和黑田孝高,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身上散发着多么可怕的咒怨的气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羽柴秀吉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吐出了这一句话。
“不是的话,当小女子没说过便是。如果是的话,就请羽柴家公布红叶殿下的死因吧。”当年浅井长政被织田信长逼死时,阿市的心态崩溃地无法收拾,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难以为继了。但这一次,阿市却仍然振奋着精神,竭尽全力地履行着天野景德交给自己的事项——因为她知道,和上一次只是弱女子的她不同,这一次的她有能力为爱人做些什么。只要能够说动羽柴家,就有为雨秋平复仇的可能——让雨秋家击败织田家,让那个魔王去死。“公布了死因后必然是天下哗然,红叶殿下他生前在天下皆享有善名,愿意帮助雨秋家的人将会大大增加。雨秋家上下也将群情激奋,军民都会化为复仇的厉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便是击败织田家的机会了。这不也正是羽柴家想看到的吗?”
羽柴秀吉和黑田孝高闻言都陷入了沉思。虽然阿市没有把话说清楚,但是他们也明白此中的利害。若是织田家和雨秋家拼得两败俱伤,而雨秋家最终击垮了织田家的话,天下就又会退回群雄逐鹿的时代。到了那时,羽柴家就是其中实力最强大的大名之一,完全可以坐收渔利,靠着自己距离近畿近的优势吞下大片织田家的领土。
而且羽柴家完全不用把自己搭进去,只需要把织田信长谋杀雨秋平的消息放出,或者是找一个重臣出奔并揭露秘密,就可以起到让羽柴家置身事外的效果。哪怕最后雨秋家失败了,羽柴秀吉也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无论雨秋家和织田军谁胜谁负,羽柴家都是坐收渔利。这样的机会,没有任何一个对天下抱有野心的人会放过的。羽柴秀吉听到这里,那浑浊的双眸里仿佛已经闪烁着熊熊的火光。
“在下还一个疑问。”在羽柴秀吉已经几乎被说动的时候,黑田孝高却仍然保持着理智,“羽柴家该怎么确认,这不是雨秋家利用我们的诡计?雨秋家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把羽柴家拉下水的后手呢?”
“没有了,我们只是想保住雨秋家,向织田信长复仇而已。”阿市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可怕,声音也空灵地不像是现世之物,“现在这个时候,天野大人已经切腹了,明天中午你们应该就能收到消息了。天下你们尽管拿去,织田信长的人头请给我们留下。”
“天野景德…切腹了。”黑田孝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着实愣了许久,半晌后才缓缓地回过神来,“那没有错了,雨秋家必定没有后手了。”
“为什么?”羽柴秀吉不明白黑田孝高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天野大人也是做脏事的人,和我是同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黑田孝高冷笑了两声,笑容逐渐变得扭曲,“我们这些人不信什么来世,也不信什么死得光荣,我们只信利益。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想着活着守护主家,活着去见证一切。做脏事的人从不会心灰意冷而自杀,也不会有什么以死殉道。能让一个做脏事的人去死,就只有一种情况——他已经无计可施了,这是他保护主家最后的手段了。”
“哈哈哈…天野大人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是根本没有给我们拒绝合作的余地啊。”羽柴秀吉闻言大笑起来,笑罢后却是连连摇头,“他真的太懂人心了,太懂我了。”
“请市公主回报枫叶山城吧,羽柴家应允了。”羽柴秀吉见黑田孝高也没有意见了之后,便对阿市承诺道,“请静候佳音。”
“多谢羽柴殿下和黑田大人了。”阿市没有多话,只是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阿市走后,羽柴秀吉立刻转向黑田孝高:
“官兵卫,我想让你自己出奔到毛利家,拿着主公当时的密令和各种证据,把事实昭告天下。你就宣称,这一切都是主公和林殿下联络你一人所为,羽柴家毫不知情。你还要把原件原番不动地送到军中来,让红叶军的武士们和聚集在此地开会的各位殿下全部知晓,我到时候会当场表现得非常惊讶,这样羽柴家就可以从其中摘干净,不会被怀疑参与了此事。”羽柴秀吉有些歉意地看着黑田孝高,双手也扶住了他的肩膀,“不过就会苦了你啊,很长时间回不了羽柴家了,估计还会被织田家和雨秋家两家的忍者憎恨,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吧。”
“交给在下吧,由在下一人来替羽柴家担上私通主家谋害同僚的罪责。”黑田孝高毫不犹豫地接受下来,“此事若成,羽柴家的天下已经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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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年(1582)6月11日清晨,在收到了枫叶山城政变结束、天野景德切腹而死的确切消息后,黑田孝高执行了出奔的计划。他一路逃到了吉川元春军中请求庇护,并向全天下的大名发信,揭露了织田信长串通黑田孝高他自己谋害红叶军、暗杀雨秋平的秘密。随信附上的是详细的行动计划表和一切密令、信物的副本,而唯一的原件则被送往了冈山城下的织田家军中。
消息一出,全天下瞠目结舌。备中高松城决堤事件的真相,也在洪水退去多日后缓缓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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