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沙丘、沙海。
绿山、绿水、绿原。
历经一百多天艰苦的长途行军,克诺茨终于带着还剩不到一千的土著战士,来到约定的汇合地点,一片被茂密的树林遮掩、覆盖的山谷中。
山谷有条废弃的土公路通向外面。
谷中曾经有过人烟,不知从何时起消失了,连带公路也荒废,坑坑洼洼,崎岖不平,一般的车辆根本驶不进来,只有轮胎、底盘加厚的车辆能进。
他在谷中等阴魂空,已等了二三十天,但始终没见到半个人影。
从出森林后绕过第七个小城,阴魂空就和他分头行动,不在一起了。
因为那时要经过一片沙漠,而沙漠的路很长,长到阴魂空根本不想走。
所以她带牟尼等人走一条轻松的路——城市和城市之间的高速路。
她既已吃定了克诺茨,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扔一边了,这是妖的天性。
临别前,她让送武器来的十几个手下带克诺茨他们前来汇合的山谷。
这些手下是她雇请的当地土人。
一开始,阴魂空和克诺茨还多有联系,之后越来越少,说是为了安全。
克诺茨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他只能带着大部队独自走。
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想要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常人不轻易走的地方,如森林、大山、峡谷、沙漠,即便如此,也仍有被发现的时候。
绕过第四、十五两个城时,因二城地势平坦、空旷,就两次被发现。
好在对方仅以为他们是土人或土匪,没过于追赶,得以乘隙走脱。
但就是这样,为迷惑对方,也留下部分土人和他们兜圈子,随后这些土人自己回到了森林。
一路行来,类似情况还发生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借助土人而脱身。
就这样,土人越来越少。
土人虽不乐意接受他的军事训练,但护送他还是尽职尽责的。
分头行动后,因为令他们敬畏的神不在了,土人没了约束,自由的天性又自然地流露出来,回去的更多,最后只剩牟尼和另两个小部落的战士没走。
土人不是没想过杀克诺茨报仇,但因是祭师答应放人的,不能不听。
祭师为什么要放克诺茨?
土人们懒得去想,,反正祭师说的话总有道理,不到时候不会明白。
出森林后,七八个酋长中以牟尼所在的村子为最大,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道行高深,便都听他的。而他只想度,不想杀,土人们就更不杀了。
克诺茨得以提心吊胆地活下来。
没土人,他不可能到达汇合点。
这事说起来很怪,一个被灭绝的民族的遗存者,不仅不杀,还保护灭绝他们的刽子手逃生,助他东山再起,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又有几人能信?
这世界,不可思议的荒唐事太多。
阴魂空一去不返,克诺茨耗在山谷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如坐针毡。
他曾是缇旦王室成员,缇旦人心中首屈一指的战神,火星第二大国贝丽仙国的国王,现在仍是,还要加上身份最高的王叔,从一生下来就是不断地攫取,权势、身份、地位、金钱、财富、美女、奴隶等唾手可得,从不觉多,从来都是他杀别人,主宰别人命运。
现而今,跌落谷底,靠着被害人的仁慈和保护,他才得以苟活。
这样强烈而又充满反讽的对比,在他心里,用五味杂陈都不足以形容。
他眼望着翠绿而茂密的树林,绿茵茵的草地,感受着盎然的生机,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漫漫黄沙,荒漠残垣,风悲日曛的大漠荒凉景象,无尽头。
这一路去,再一路来,栖栖遑遑,全是生命的垂死挣扎,甘苦自知。
这一生,他总算品尝到了一向被他所蔑视的人下人的卑贱滋味。
而作为人上人,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品尝,还是如此凄凉地品尝。
他的父亲乌古,被缇旦人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开国之主。
身为这等天字第一号人物的儿子,他本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落到连乞丐都不如的地步,没了被害人的相助,连去哪儿,怎么弄吃的都不知道。
因为他除了会杀人,什么都不会。
江湖中那些为了赏金而取别人的人头的人,通常被称为杀手。
杀手很恶,也很残忍,但也有底线,一般不会取没人买的人头。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卑微的,要想苟活于世,就得顾及世人的感受,不能太过分。否则,一旦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就再无一点点活路。
但克诺茨从一生下来就是优越的,父母的溺爱和娇生惯养,更助长了他由娇宠到骄横的暴戾性格,帝王的权力、地位、身份,和帝王的养尊处优,使他天然地有了帝王的目空一切。
所以,他没有耻感。
外表富丽堂皇,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奢侈享受,注定腐朽。
和土人相处的每一天,他的内心都在发生变化,因了那无数的人头。
一开始,他仍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意识来看待土人,鄙视、利用、使唤、苛责……到后来,随着土人每天给他送来吃的、喝的,终于明白了谁才是主人。
由是,他知道自己在土人眼里,不过是个十分可怜的乞讨者。
乞讨活着,乞讨保暖,乞讨安全,乞讨东山再起,乞讨主人荣光……
再后来,当吃着土人送来的食物时,他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土人没有对他做什么,连话都很少说,只是每天照例送吃的、喝的,照例给他找个睡觉的窝,照例保护他,可他手上沾染着四百多万土人的血啊!
再再后来,那是在看到绿洲,快要走出沙漠时,回望黄沙,他哭了。
这哭带着无尽的忏悔。
只是忏悔的太迟了。
因了罪孽缠身和这份小小的自责,他更渴望早一天见到阴魂空。
最起码,可以在她赏赐下,张嘴说上两句话,多了还可以笑一笑。
只有落魄到他这地步的人,才会知道能自然地和人说上两句话,能自然地冲对方笑一笑,哭一哭,甚至闹一闹,是件多么难得又多么幸福的事。
可不管他站在山上如何远远地眺望,哪怕望到望眼欲穿,也还是没见到阴魂空的半个影子。
这臭婊子到底怎样了?
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扔下他不管,独自跑了?又想是不是被人抓住,或出什么意外了?好几次想点开手机联系,又不敢,生怕被发现,就全完蛋。
他时而沉默发呆,时而焦躁不安,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唉声叹气。
没办法,生命最卑贱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自作多情的时候。
他想自己已答应娶她,让她做缇旦王后,足以将她心拴住,这些日子甘冒大险,同生共死,算得上患难见真情,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冷落自己?
他还想了很多。
他想着,眼前渐渐浮现出黑点,先是一个,然后两个……有几十个。
黑点在向山谷靠近。
他警惕起来,拿起枪,做好了孤身作战的准备,却从瞄准镜中见到了几个土人,其他是黑黑的人,全身罩着黑袍,不敢直面阳光的猥琐而阴暗的人。
他猜测那些黑衣人的身份,疑惑地眯起眼,望了望还挂在天上的太阳。
在缇旦星看到的太阳,没有在火星看到的大,即便正午时分,也顶多就像摩天轮那么大,接近傍晚时,就像个金盘子了。阳光并不强烈,那些黑衣人为什么还要躲着走,在防什么?
他很快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了,也就知道了他们为何怕阳光。
他着急地问阴魂空在哪里,怎么没一起来,现在是否安全?
回来的土人说阴魂空之前在罕巴尔努城,现已离开,去哪里不知道,问吸血鬼也一样。他们说奉大盟主之命来帮忙训练土著战士,其他一概不知。
他一问三不知,勃然大怒,一迭声破口大骂臭婊子!臭娘们!
他无法接受被人无视。
但在获悉她走前一直住在罕巴尔努城官邸,就知已控制住该城了,先是十二万分不信的样子,再激动到发抖,很快由惊讶转为平静,省略了狂喜。
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分析后认为她采取极严格的保密措施是应该而且必须的,谋反的事这么大,稍不留神就要掉脑袋,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行踪,那就更没人知道了。
能派人来,至少说明目前顺利且安全,他悬着的心总算掉下来,却又受不了被冷落的感觉,好像自己还不如吸血鬼们值得她信赖,忍不住又神经质地骂起来,想大盟主又是什么意思?
隔天,山谷外冒起尘烟,数辆军用运输车驰来,运来许多枪支弹药、食品、饮水、帐篷等。
他一见大喜,紧锁的眉头舒展开,边骂臭娘们,边吃了个酒饱饭足。
又是十多天过去,他闷得发慌,只觉耳鸣,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却是黑夜,但见山谷寂静,隐隐传来风声,起身走出帐篷,却又没见哪里风起。
过了会,声音又起,似在近处,细听下,似乎从体内发出。
他吓一跳!再听又没,有些奇怪。
他倒床又睡,却睡不着,想声音的错觉,是老了吗?正想着,又听见细微声音,这次很真实,细掠如风,转眼便在左近,全不是常人走路的声音。
他心下一惊,迅即拔出枪来。
一人快步进帐篷,却是吸血鬼长老,将手机递给他,说:“接电话。”
他拿过来,刚说声是我,就听到阴魂空的声音:“速去贝庞城……”
荒淫放荡的贝庞城在风雨中飘摇。
在“缇旦人”这三个字还没出现以前,放纵、淫乱的命运就已经和缇旦人紧紧联系在一起,那是根植于他们祖先的群体兽性的基因,只是被他们最大化地继承和发扬光大了。
所以他们追逐自由,绝不肯受道德和良知的约束,宁愿在堕落中毁灭。
因而,他们说什么也要证明人就是动物,并冠以科学、哲学之名。
即便有公爵夫人、盖蜜娅等高贵而美丽的夫人小姐们如化妆品一样的循循善诱,也无法改变他们遗传自基因的劣根性,反而促使他们更赤裸裸地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强盗哲学。
不然,他们又怎么可能得到这些高贵而美丽的夫人、小姐呢?
事实胜于雄辩。
所以,他们可以没有任何耻感地一边高喊民主、自由,一边骗骗骗、抢抢抢、杀杀杀,对内种族灭绝、种族歧视、种族隔离,对外侵略、抢劫、屠杀,开创出两千多年的抢的文明。
这样的文明也使他们价值观(非道德观)陷入了一个经典的逻辑悖论。
依据存在即合理的强盗逻辑,既然灭绝、屠杀、侵略、抢劫、歧视、隔离、欺骗等被道德所不齿的行为是合理的,那他们所鼓吹的民主是什么狗屁民主,自由又是什么狗屎自由?
而如果民主、自由确是值得信奉的,那他们的滔天罪行该不该清算?
自工业革命诞生后,缇旦人仗着坚船利炮,四处烧杀抢掠,先抢新大陆,再抢俄俾底斯大陆,抢完了缇旦星,就去抢火星、金星、龙星,一路骗骗骗、抢抢抢、杀杀杀,直杀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终用屠刀建立起了一个横跨金、火、缇旦三星的庞大帝国。
有了这样太阳系最大的帝国,他们仍不满足,还在继续骗骗骗、抢抢抢、杀杀杀,完完全全地骗疯了、抢疯了、杀疯了,恨不得将太阳系所有的土地、财富、金钱、美女、奴隶全变成自己的,决不许他人染指,更不许他人反抗,只为了帝国的霸权永续存在。
为了永续霸权,他们垄断武力、垄断资源、垄断技术、垄断资本、垄断金融、垄断话语权、垄断裁决权、垄断发展权、垄断生存权……垄断一切。
所谓荒唐人干荒唐事,所厚起脸皮鼓吹的价值观也必然是荒唐的。
历史的车轮行驶了两千年。
新一代的缇旦人大多没有犯下他们父辈、祖辈的罪,所以没有负罪感。
不幸的是,他们父辈、祖辈所犯下的罪太大,大到后人偿还不了。
血债血偿,万古恒定。
缇旦人沉醉于爱情的美好,在美好中堕落,就必然要在堕落中毁灭。
气象报告说,因气候突变,阴冷的天气将持续几天,出行请带好雨伞。
为什么会气候突变?
气象部门的解释是缇旦星上空无端积聚了大量的卷积云,天气系统不稳定,因而估计会有阴雨、大风等。但民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说法,说这云是无数冤魂的集结,预示大凶。
无论是哪种,这样的气候异常都很适合吸血鬼,使他们不必披着能遮掩面部、手脚等处皮肤的黑袍,像常人一样地行走,回到久别的德伯克利庄园。
庄园荒凉、破败、冷寂,长满荒草,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来过了。
往事如烟。
德伯克利夫人带着她的吸血鬼儿子来到生他的房中,流下了泪。
这晚,庄园中亮起了一盏孤灯。
这孤灯,是阴魂空点亮的。
阴森、恐怖的德伯克利庄园突然亮起了灯光,这意味着什么?
传言如暗流涌动,悄悄散播开来。
赎罪日之战!赎罪日之战!……
赎罪日之战的鼓声已经擂响了。
传言向风一样刮过,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带着毁灭意味的战争之名。
可敌人在哪里?
强大的缇旦王国还有敌人吗?
最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土人,早就杀绝了,侥幸活下来的也大多同化了,男女老幼全加起来也才区区几十万,还愚昧、落后、无知,怎么复仇?
可为什么又有这样的传言兴起呢?
网络上、手机上、流言中,也就短短两三天,赎罪日之战便传开了。
这不是好兆头。
贝庞城内,心虚的缇旦人如同裹在冰冷的裹尸袋里,听着牵引魂魄的丝丝魅声,瞧着从德伯克利庄园发出的幽冷而孤寂的烛光,惶恐不安地猜想。
另一些人则把这点点烛光看作是某种具象征意义的信号,开始行动。
长老院议事大厅内,座无虚席。
由总理大臣代表缇旦女王提交的废除奴隶法案,正引发激烈的争论。
反对一方以大西北几十名城主为主,加上东部、南部、西部大大小小的城主们,占据了绝对优势。总理大臣和亚里士多德无论怎样地慷慨陈词,阐述利弊得失,都被反对声浪淹没。
每一个城主就是一个奴隶主、一个议员或一个公民代表,而大西北又是奴隶的主要产地,要奴隶主废除奴隶,等于是拿刀斩断自己手脚,从此失去一笔巨大的财富来源,怎么可能接受!
几十年前,切夫媞刚继位为缇旦女王时,就下决心要废除罪恶的奴隶制,及由此延伸出的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当年颁布的《缇旦王国平章政事二十三法》中,第一条就是废奴。
她想拯救缇旦人,想给缇旦人一个悔罪自新的机会,以免遭到天谴。
这愿望很美好。
可要对付恶人,尤其是穷凶恶极的恶人,仅有美好愿望是远远不够的。
总理大臣、亚里士多德等不少臣僚和许多年轻的缇旦人纷纷追随她,积极努力地四处奔走呼告,呼吁缇旦人洗心革面,实现真正的民主、自由。
问题是积淀了两千多年的罪恶,早已经腐蚀灵魂和内心,改得了吗?
废奴法案前前后后已提交了很多次,皆以失败告终,这次同样免不了。
罕巴尔努城主千里疾驰,飞奔而入,送来紧急情报:克诺茨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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