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释清比徐础记忆中的人高出半头,但是又黑又瘦,脸上全无当初的天真烂漫,公主的傲气倒是没变,面无表情,像是在看陌生人。
“你……瘦啦。”徐础道。
“嗯。”张释清冷淡地回了一声,“我来向你……”
“你知道吗?缤纷还活着。”
“咦?”张释清面露惊诧,刹那间恢复几分旧日的神情。
“她冒充你被贺荣人抓走,在襄阳落入宁王将士所救。”
“她人呢?”
“我将她留在宋取竹宋将军营中。”
“宋取竹是谁?”
“原是襄阳的一位豪杰,人称宋千手,也是范闭的弟子。”
“为什么要将缤纷留在他那里?”
“我此次北上,道路艰辛,没法将她带在身边。”
“这个宋取竹可信吗?”
……
徐础每次回答之后,总能引来更多的疑问,于是他从头讲起,从天下形势说到荆州形势,又说到江南,最后道:“一时间我也找不到比宋将军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徐础说的时候,张释清一声不吱,等长篇大论讲完,她却只关心一件事,抬手在心口轻轻拍了两下,“我还以为缤纷替我死了,伤心好久。”张释清笑了一下,马上又冷下脸,“你干嘛来这里?”
徐础还在打量她,“你不是要跟我学看大势吗?怎么弄得自己像是兵卒?”
“你的大势太枯燥,我决定不学了,还是跟金圣女学打仗比较有趣。”
“你要学兵法?”徐础诧异道。
“兵法也枯燥,我在学骑马射箭、舞刀弄槊,以后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嗯?”徐础吃了一惊。
“怎么,你觉得我不行?”张释清双目圆睁,“单挑的话,军中没几个人是我对手,金圣女说下一仗就让我参加……”
徐础笑道:“我只是意外而已。你刚才说找我有什么事情?”
“金圣女派我先回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她知道我来了?”
“你究竟要不要听我说话?”
“你说,打听谁?”
“谭无谓。”
徐础又吃一惊,“这是我的结拜义兄,非常熟悉金圣女应该也认识他。”
“金圣女说是在东都见过面,认识,但是不了解,觉得此人夸夸其谈,不像老实人,但是又怕错失人才,所以想问问你。”
“请金圣女无论如何将他请来,接下来这一战是胜是负,全在此人身上。”
“他这么厉害?”张释清有点怀疑,“天成名将众多,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迹?”
“谭无谓乃匣中之剑、石中之玉,外人尚不识之。”
“他倒是带着一柄长剑,但是不像会用的样子。他真的很厉害?”
“嗯。”
“好吧,反正这是你说的,我回去原话照回就是。”
张释清迈步要走,徐础道:“稍等。”
“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础犹豫一会,“算了,以后再说。”
张释清撇下嘴,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你不能再辜负金圣女。”说罢离去,没给徐础回话的机会。
次日上午,张释清与一队女兵带着谭无谓回营,金圣女却没有随行,据说她马不停蹄,又去凉州查看形势,并且招杨猛军率兵前去与她汇合。
谭无谓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仍然带着那柄长剑,走路时昂首挺胸,颇为惹人注目。
徐础迎出营地,拱手笑道:“二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言难尽,有酒吗?咱们边喝边聊。”
徐础特意请来尹甫,居中引见,一同入帐饮酒。
谭无谓没注意到徐础酒量不佳,一边畅饮,一边讲述自己经历。
谭无谓在晋王帐下迟迟不得重用,被发配到边关守城,等到晋王投降单于,并州边关必须向贺荣人敞开,谭无谓越发无所事事。
降世军与益州军袭击塞外诸部,一些人塞外人逃到了并州关外,他们分不清秦州人与并州人的区别,一律视为中原人,见关卡敞开,于是一拥而入,大肆杀掠,声称是在报仇。
边关诸将不敢阻止,只能缩在城中自保。
谭无谓捏造一份晋王的旨意,调动上千兵卒,趁诸部懈怠,偷袭他们存放战利品的营地,也不拿走,一把火烧个精光,然后声称要去攻打贺荣人老巢,逃至塞外,引诱诸部将士追赶。
只有二三十人愿意跟他出塞,一行人躲躲藏藏,奔向秦北。
秦州关卡全在贺荣人的掌握之中,谭无谓等人只能继续向西绕行,吃了诸多苦头,中途失落一多半人,若不是遇见前去寻路的金圣女,他们极可能饿死在荒漠里。
谭无谓又喝一大口酒,感慨道:“意气用事,唉,想不到我谭无谓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如果能够重来一遍,我绝不会再做这种蠢事。现在倒好,晋王已回并州,我却亡命荒外,不能见他。”
尹甫看一眼徐础,无声地发出询问:这人真是你推荐的大将?
徐础笑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二哥到得正好,我们马上面临一战,请二哥参谋一下……”
谭无谓对这种事从不拒绝,点头道:“我听金圣女说了,你们为何早不进攻凉州,非要等到现在?”
尹甫道:“早先准备进攻塞外诸部,不希望另惹麻烦,后来又因为猛军将军,不想过分逼迫凉州,以免危及老凉王的性命。”
谭无谓摇头,“失策,十分失策,刚刚击败塞外诸部,且杨猛军在的时候,才是进攻凉州的最佳时机,一时心软,追悔莫及。”
尹甫笑道:“我们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嗯,意气用事。”
徐础道:“过去就过去了,重要的是眼下,二哥觉得还能一战吗?”
“你们有多少兵力?金圣女一直没向我透露实数。”
“勉强三万,堪用的只有两万。”
尹甫没料到徐础竟会实话实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两万……马匹呢?”
“两千左右。”
“太少。”谭无谓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笑道:“但是也比没有强,可以一战,但需用计。”
徐础道:“凉州杨猛志与羌人联手,实力大增……”
谭无谓摇头,“四弟与金圣女想法一样,是要先破凉州吗?”
“二哥觉得此计不妥?”
“击凉州无非是为寻一条出路、一个立足之地,对真正的强敌贺荣人毫无影响,这一战败则无路可走,胜者一时获益,殊为不智。且凉州地荒民少,杨氏经营数代,民心难夺,降世军纵然取胜,也难以站稳脚根,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尹甫又看一眼徐础。
徐础却极认真地问:“二哥以为这一仗该如何打?”
“贺荣人败于荆州,塞外诸部败于降世军,士气大衰,且在中原掠夺甚多,选立的新单于尚还年幼,人人思归,已非初入塞时可比,不足为惧,可一举击溃之。”
徐础沉吟不语,尹甫吃惊地问:“贺荣大军虽非往日之盛,但是得诸部与中原将士支援,亦有十几万之众,如何击溃?”
谭无谓道:“围而歼之。”
尹甫更加吃惊,“我军顶多三万人,敌军十几万,怎么围?”
“多备旗帜,降世军、凉州、九州之旗全都要有。”
尹甫目瞪口呆,“虚张声势?”
“正是。”
“若是被贺荣人看穿呢?”
“不过一场惨败,与坐守山谷无异,比进攻凉州亦不过败得早些而已。”
尹甫大摇其头,“我军与贺荣人对峙已久,彼此互知底细,谭将军这一招绝不可行。还是攻凉比较稳妥,到时不打降世军、冀州军的旗号,由猛军将军出面,当可稳定民心。”
徐础也觉得谭无谓的计策太过冒险,“多立各州旗帜是条妙计,用来攻凉也可以。”
“凉州最近并未败给中原诸州,树旗有何用处?”
徐础想了一会,问道:“二哥觉得贺荣人会乱,是亲眼所见,还是私心揣度?”
“私心揣度,但我绝不会错,贺荣人的雄心全在强臂单于一人身上,他一死,众人只想带上财物返回塞外,再无死战之心。”
见徐础似有动摇,尹甫插口道:“虚张旗帜骗不过贺荣人,此地山高谷深,徐公子带来数千人尚且困难,怎么会有九州援兵?贺荣人断然不信,他们或许不愿死战,但是以多击少,还是没问题的。”
谭无谓笑道:“战者,非常事也,若走寻常之路,则少不胜多、弱不胜强,大家不必争战,比较一下实力,直接投降,引颈受戮好了。”
尹甫怫然不悦,“不走寻常之路,但也不必非走必死之险路,一成胜算与五成胜算总还是有些区别。”
谭无谓叹息道:“五成胜算只解近忧,一成胜算能除远患,哪个更好?”
尹甫冷笑不应,徐础举杯敬酒,打个圆场,将话题支开。
话不投机,尹甫先行告辞,徐础送到营门口,尹甫道:“谭无谓言过其实,又无带兵经历,不宜加以重用,不如先让他带兵数千,有效之后再做升任。”
徐础拱手道:“我与谭将军皆是客人,自然要听从主人的安排。”
尹甫在卫兵的帮助下上马,“还得是徐公子亲自为将,等金圣女回来,咱们再做商议。”
徐础回到帐篷里,只见谭无谓已经倒下大睡,笑了笑,转身出来,心中犹疑不定,忽然看见张释清在远处与一群女兵说说笑笑,心中又是一阵犹疑不定。
唐为天手持一根长槊,站在众女兵对面,脸色铁青,像是要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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