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铃医录》小暑 一

    代宗善战,他在位时大正殿里满是兵书和地图,战事吃紧时,更把自己的乌金帅甲摆在了金銮殿上,只要前线需要,皇帝随时准备御驾亲征。也是在这种决心之下,满朝文武励精图治,终于把国家带进了一个没有边患的繁荣时期。
    代宗之后,当今陛下却醉心于长生。不仅移居乾元殿,把那里布置成了一座简易的道观,此后更是极少临朝。好在王维、北堂云生两位首辅老臣坐镇,又有刘培中、刘梓航和秦冉等六部老臣尽心辅佐,这十多年来倒也得了个无为而治的美名。
    与他们相比,太子赵济则更喜文墨,东宫承恩殿的博雅堂里摆满了书法字画,既有唐宋名家的传世之作,也有本朝的名家随笔手迹。用孟玄松的话说,博雅堂根本用不着熏香,光是纸墨的香气便足以醉人。
    世人皆知太子喜欢书画,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喜恶,大都以为堂堂太子自然眼界高远,也有些相熟的朋友传说赵济偏好美人图画,却不知他真正喜欢的是山林野趣,只有寄情于山水才能排解他心中的苦闷。
    于是他把自己最喜爱的《寒江独钓图》挂在了自己的卧室。
    苍苍寒江白雾茫茫。群山之下,蓑衣老者在江心悠然垂钓,江水粼粼,一叶小舟起起伏伏随波逐流。每晚就寝之前他都会去体会那老者的心境——眼中有鱼,心中却似有万物,否则断然无法融入自然,成为这山野中不可或缺的几点笔墨。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
    久违的雨水忽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爆出一阵闷闷的混响,湿热的空气涌进室内,吹动半开的绢窗发出一阵异响,惊醒了正打瞌睡的玲珑。
    嗅着腥湿的雨水味道,玲珑暗讨了一声不好。她清楚地记得太子就寝之前没有关窗,而他最爱的那副《寒江独钓图》就挂在墙上——纸本的古画受不得潮湿,若是古画受损……一想到太子郁郁寡欢的样子,玲珑便不敢再多耽搁,连忙起身摸进卧室去关窗户。
    轻轻推开寝室的的房门,立时便有风吹了出来,继而便是一阵木窗摇动的吱呀声响。玲珑深知赵济的睡眠一向很轻,赶忙去看床上的赵济,好在他并没有睁眼,翻身之后便又响起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玲珑这才松了口气,玲珑蹑手蹑脚来到窗边,正要去拉过绢窗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梦呓,玲珑吓了一跳,只得紧紧拉着绢窗不肯松开,除此之外便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风疾雨骤,浓浓的潮气润湿了玲珑的衣袖,握着窗框的手心里也沁满了冷汗。
    一道闪电劈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做耽搁,玲珑狠心拉住窗闩猛地往回一拽,又在即将碰撞时收住力道,轻轻一拉,两扇绢窗便无声的合到了一起。与此同时,一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至。
    仔细别好了窗闩,玲珑正要松口气时,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身后忽的腾起一阵亮光,一惊之下赶忙回头,却见太子床头的小几之上正有一张符纸没来由的烧了起来,黄绿色的火光照在床上,映出来一张痛苦万状的扭曲脸孔。
    随着一道闪电倾泻而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东宫。
    大雨过后,澄庆园的荷花池便成了浑浊的土黄色,池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味,倒是有几朵新开的荷花十分娇艳,粉嫩的花瓣上还托着点点水珠,倒给这昏暗的天色增添了几分灵动。
    赵济立在湖心亭里,一手持笔一手负于身后,目光深邃的看着眼前的景物却迟迟不肯下笔。
    有风吹来,吹落了花瓣上的几点雨水。水珠落到荷叶上砸成了几半,有的滚落到荷叶中心,与其他水中汇聚成了一颗更大的水球,其他的则散落进池塘,只落得水面上的几圈涟漪。
    涟漪很快便归于平静,赵济也忽然没了作画的兴致,打了个哈欠之后便放下毛笔,转而去给石桌上的红泥炭炉生火。红泥小炉的做工粗糙,是在春不归时花二十个铜板买回来的,尽管与奢华的东宫极不协调,赵济却十分钟爱它的简单耐用,独自饮茶时总是特意选择用它烧水。
    炉子里装的是十两银子一斤的银丝细炭,不仅易燃耐烧还没有太多烟尘,过不多时便又袅袅水汽从银质的水壶里蒸腾而上。
    赵济悠然转身去准备茶具,待一切就绪之时,银壶里也正好传来阵阵松风之声。才准备要给茶碗注水,便听得身后的水榭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赵济侧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属官孟玄松匆匆而至。
    看他的鞋子和袍脚上满是泥水,赵济便笑着打趣道:“走这么急,可是要来抢本王的茶吗?”
    说着他又拿出一只茶杯,放好茶叶之后便亲手注满热水,立时便有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孟玄松与赵济年龄相仿,两人私下说话也并不拘束,躬身行礼之后便坐到了赵济身侧。正要说话时,他却看见太子的眼窝泛着青色,原本白皙的脸色此时也浮着一层蜡黄,便猜他准是又做噩梦了,便关切问道:“看你这脸色,难道又没睡好?”
    赵济沉沉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汤后,长长一叹道:“哪里是没有睡好,说是夜半惊魂也不为过呢。”
    “哦?”
    孟玄松浓眉紧蹙,疑惑道:“紫阳真人不是说法事结束之后便不会再做噩梦的吗,莫非那人……”
    话已出口,孟玄松才忽然觉得唐突,赶忙收住话头没有继续。
    赵济似在出神,一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几息之后才缓缓道:“紫阳真人给了我一张雷符,说是有它护身便不虞邪气侵入。”
    孟玄松眼中的疑惑更甚:“你是想说那道士是个骗子?”
    赵济肃容摇头:“那张符纸昨晚已经自燃烧了,或许真是他的雷符为我扛了一劫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果然看见孟玄松脸上的脸色几度变化。他也不愿就此多谈,看孟玄松也是一脸的倦色便猜他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便转而问道:“还是说你的事儿吧,这么早过来找我干嘛?”
    孟玄松挺了挺身子:“殿下要问的事情有眉目了。”
    赵济的眼波流动,面上却只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之后,才悠然问道:“这么快?”
    孟玄松点头,说话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激动:“说来也巧,昨晚我去天井坊会友,正好遇上云骑卫包围宏恩观,原本我也没想逗留,可好巧不巧有个逃跑的道士慌不择路正好撞在我的马上,我看他神色慌张便猜他定是逃出来的,正要出手擒拿的时候,那道士却先对我下了毒手,我看他的手段狠辣,便私自做主把他抓了,一问才知道,他以前就在长庆坊出家,宏恩观重建之后他又回去做了道士。属下记得那宏恩观当年是和天乡楼一起被烧毁的,便猜想云骑卫此举或许也是为了当年之事。于是我就出言诈了几句,没想到竟有了些收获。”
    赵济的眼角微动,若无其事的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孟玄松斟酌了一番词句后,便把昨晚审讯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别看那老道出手阴毒,嘴里也全是狠话,可被抓进东宫地牢之后,才抽了几鞭便成了软脚虾。甚至都不需孟玄松开口询问便把自己的经年往事说了一遍。
    被抓的老道俗家姓沈,年轻时曾随高人学艺,习得了一身轻身功夫,后来便借此做了官府的密探。可他这人人品太差,竟仗着自己的本领和身份四处采花盗柳,终于因为自大而惹了不该惹的人,于是便开始了亡命天涯的逃亡生活。
    沈老道天性好色,逃亡期间也不忘作案,终于露了行径被仇人寻到,被人打断了手脚又捅了几刀之后。便被丢在了荒郊野外等待野狗过来分食。也该这沈老道命不该绝,正好遇上云游归来的东梧道长由此经过,出家人毕竟是慈悲为怀,见他还有一息尚存便弄回了承恩观悉心救治。
    一番努力之下,沈老道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一身的本领却也去了十之八九,眼见自己除了一副残驱便再无长物,便跪求东梧道长收留。东梧虽有恻隐之心,却也能看出此人凡心未了,便只答应让他在观里帮忙做些杂务,从此便在宏恩观里住了下来。
    河斗转四季更替,沈老道在宏恩观一住便是四年,他渐渐习惯跛脚的生活,也开始觉得道士诵经的声音有些好听,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如此了却残生的时候,宏恩观里却来了客人。
    来人姓肖名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据说自由便是在宏恩观出家的,甘露二十八年时随着师傅出外访友,赶上承天之变天下大乱,便随师父留在了龙虎山继续修行,直到一个月前他的师傅坐化于龙虎山金顶之上,料理过后事之后便带着师傅的遗物回了京城。
    面对故人来访,东梧道长似乎没有多少喜悦。只是象征性的劝慰了几句之后便给肖乐安排了住处。东梧原本是想腾出一间客房给肖乐居住,可他却说自己心怀往事想要多住些时日,不想自己一直占着客房,只要把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仓库收拾出来就行。
    东梧也不勉强,吩咐徒众帮忙收拾房间之后便不再理会。沈老道就是帮手之一,两人也因此有了几分见面之情。彼时的沈老道虽然功力只余十之一二,可看人的眼力却丝毫不输当年。在他看来,这个肖乐虽然言语谦和,却是个有着宗师实力的绝顶高手,别看他的眼眸中毫无华彩,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那不过是他刻意隐藏的结果。
    沈老道不敢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旁人,也不愿与这样的危险人物靠的太近,总在有意无意之间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肖乐倒不见外,每天随着观里的道士念经打坐,可沈老道却总觉得这人大有问题,他越是表现得普通就越是可疑,为了报答东梧道长的救命之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看住此人,绝不能让他做出危害宏恩观的事情。
    对他来说,看住肖乐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从他的住处推开后窗便能看到肖乐居住的仓库,即便是躺在床上也能听见后院的动静,而且他耳力惊人,只要他用心去听,即便是仓库里有老鼠啃食也能被他捉个正着,更不消说是一个大活人了。
    沈老道很有耐心,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十足的信心,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的某天夜里听见后院的仓库里传出了几声异响。沈老道闻声猛然睁眼,为了不惊动旁人,他便只运起十成耳力凝神静听。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骤然增大了几分,风吹树叶只如砂纸磨地,悦耳的虫鸣也变得尖利刺耳。才只听了片刻的工夫沈老道的头上便冒出了冷汗,一方面是因为他把仅存的内力全都运到了耳朵上,惹得自己头疼欲裂,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不仅听见肖乐正与人说话,而且与他交谈的人还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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