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铃医录》芒种 一

    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五月过半,盛夏已至,京城已有月余不见半点雨丝,空气中满是暑热的味道,就连荷花也开得没什么生气,软踏踏的垂着头,全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水中的锦鲤有的欢快,发现岸边有人便成群结队的游了过来,张着大嘴等待投喂。
    商孟林掰下一块干面饼子,捏碎之后随手一抛,池塘中便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翻动。一小块面饼掰碎之后哪里喂得饱饥饿的鱼群,商孟林见状便又掰了一大块抛了进去,可换来的也不过是又一阵水花翻涌而已。
    面饼很快就分完了,花园中便只剩下两手空空的商孟林和一群腹中空空的锦鲤。看着依旧在池边徘徊不肯离去的鲤鱼,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自己。
    当年的他,不也是一条在池中争食的锦鲤吗?
    十年寒窗,四年科举。商孟林的求学之路远比旁人来的艰辛。
    商孟林的祖父商时秋曾在徽州为官,在任时,为官清廉政绩卓绝,不仅深受百姓爱戴,朝臣中也多有褒奖。以他的政绩与能力,进入中枢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可就在此时,宫中却忽然传出仁宗驾崩,肃王赵铮发动承天之变的消息。
    尽管齐王赵棕是仁宗钦定的继承人,可他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在宗室中的口碑极差。而肃王赵铮虽是旁支,却文韬武略手握兵权。所以,无论宗室还是朝堂,大家全都默认了肃王继位的事实——仁宗没有子嗣,与其禅位于昏聩的齐王,还不如把天下交给肃王来的靠谱。
    一时间,各级官员争先恐后表明立场,歌功颂德的贺表如雪片般飞入京城。而在这成千上万的奏折中,却有四份奏折与众不同,人称徽州四君子的四位大儒上表痛骂赵铮弑君篡位大逆不道,聊聊千言竟是字字如刀,看得赵铮目眦欲裂,几欲杀之而后快。
    还是当时的枢密副使北堂云生谏言:徽州四君子敢于上书辱骂新君,为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朝廷若是杀了他们,那便是求仁得仁,赵铮反而落得坐实了昏君的名声。所以朝廷不仅不能杀他们,还要给他们升官。
    商时秋本已做好了满门抄斩的准备,可等来的却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商时秋为官清廉品行高尚,特擢升为通议大夫,官居正四品,即刻进京不得有误。
    领旨谢恩之后,商时秋便把自己锁进了书房,等下人发现时,老人家早已气绝多时,只在身边发现了一封遗书,洋洋洒洒数千言,总结下来不过是区区十三个字:凡商氏子孙,一律不许入朝为官。
    其实商老爷子真的是想多了,他死之后,三个儿子先后全被罢官夺职,回到均州老家后,就连诗文集会也参加不得。
    代宗赵铮刚毅果决,北遣大将军秦冉出击北境,南派使者招降西南蛮夷,守边疆扩版图开商道,终成一代明君,而当年上表辱骂赵铮的徽州四君子却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卑鄙小人。
    商孟林出生时商家早已没落。五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好在母亲徐氏性格坚忍,靠着一手针线手艺苦苦支撑着母子二人的生活。
    年幼的商孟林十分懂事,早就学会了替母亲送货,只是在路过私塾时时常偷听宋先生讲课,偶然一次,偷听时碰巧被宋先生发现,先生不仅没有责罚他,反而还考教起了他的学问,一问之下,竟比他私塾里的学生还要精进,不由大喜,亲自上门请求徐氏送商孟林去私塾读书,看他们母子过得清苦,不仅不收束脩,反倒还留下了一串铜钱。
    尽管家有祖训,可徐氏是打心眼里愿意让商孟林读书的,彼时的代宗已经成了一代英主,就连徐氏这样的妇人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公公或许真是看走了眼,况且商家一门也只剩下了商孟林这一个男丁,老爷子你在天有灵就真舍得把他逐出商家?再者,人家宋先生也说了,您的大孙子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您就真舍得让他做个种地的农夫?
    徐氏越想越是有理,便同意了商孟林去读书。尽管日子过得清苦,可徐氏却忽然有了盼头——他的儿子是天才,早晚都能出人头地。
    盼头是有了,可生活的压力也大了许多。
    宋先生的束脩可以不要,私塾里的杂费却总还是要交的,还有四书五经、笔墨纸砚,随便哪样东西都要花钱。为了负担这些开销,商孟林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赚钱。上山砍柴、下地插秧、冬天清淤、秋天挖藕,所有乡民会做的苦工,年幼的商孟林几乎全都做过。饶是这般苦累,他的学业却始终名列前茅。
    十年寒窗一朝科举,这一年,十六岁的商孟林终于座上了进城参加县试的马车。临行时,赵氏什么话都没说,只从柜子里拿出来半吊钱塞进他的包袱里——穷家富路,这就是母亲最单纯的爱,没有期许没有压力,只盼着你高高兴兴的去,平平安安的回。
    可商孟林毕竟是商孟林,一经初试便宛如沙砾中的明珠,县乡两试都是头名。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一举拿下解元的时候,却有考官发现了他的身份,商时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世人皆知他曾上表辱骂赵铮,却只道他没有识人之明,放着贤明的肃王赵铮不保,却要为昏聩无能的齐王讲情。
    这一次,他终于领教了世俗的力量,所谓的学识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考官无视他的才学,只因为他的履历上写了商时秋的名字便要讲他除名。所幸其中一名主考曾与商孟林的父亲有些渊源,便暗中为他走动,终于为他保住了秀才的功名。
    就在他涕泪横流着向主考大人磕头谢恩的那一刻,他终于长大了。从那之后,他学会了敛去身上的锋芒,渐渐淡出了当地的文人圈子。
    人们忽然发现这孩子身上的灵气没了,仿佛一次院试就用尽了他的才情。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商孟林的改变,而他的改变却瞒不过蒙师宋先生。他找到商孟林时商孟林正在砍柴,师生二人在一棵白蜡树下促膝长谈了一个下午。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之后,商孟林便又开始与友人饮酒聚会,只是他忽然学会了奉承,文章只做八分,诗赋更是有意落于人后,心甘情愿地把寒门才子的名头拿给别人做踏脚石。
    他的隐忍足足坚持了四年,直到身边再没有官宦子弟应考时,他才决定参考会试。没有同年学子的竞争,考官便没有追究他的祖父是不是商时秋。
    这一次,他终于一鸣惊人。
    他用一篇《浮费弥广》的策论成功吸引了考官的注意。文中列举了朝廷财政弊端,不仅分析了时政,还列举了许多开源之法。尽管手段尚显稚嫩,看问题的眼光却极是老辣。尤其是文章最后的一首《省耕诗》更是发人深思。
    其后,又用一篇《安国全军之道》的策论拍了先帝赵铮的马屁。
    孙子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上。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只不过,先贤讲得是平衡之道,可以守成却不足以成就帝王气象。代宗赵铮也有自己的安国全军之道,而且他很愿意跟对手讲道理。
    他向北征讨云州之地,打得北境鞑子不得不退守上京。他向西收复河湟故土,吐蕃、高昌与回鹘等国纷纷纳贡称臣。
    北境边关的虎狼之师就是他的道理,他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安国全军之道”。
    人们终于选择忘记商时秋,忘记那篇辱骂赵铮的奏章。而他也终于出人头地,在祖父商时秋不曾站过的朝堂上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驸马,公主醒了。”
    听见婢女的呼唤,商孟林这才回过神来。
    “哦?今天醒的这么早,看来孟先生的药终于见效了。”
    池塘中的鱼群早已散了,只剩下一尾金色的鲤鱼尚在附近徘徊。他拍了拍手上残存的干饼渣滓,抬步向着公主的寝殿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快去请孟先生一同过来。”
    婢女闻言点头,转身便走。
    商孟林走了几步,忽然又对她喊道:“记得找人把池塘里的鱼喂一喂。”
    说完话,也不等婢女应声便急匆匆的走了。
    赶回寝殿时,正好碰见侍女端着药碗进来,侍女见驸马来了,便把药碗递了过去。商孟林接过药碗之后摸了摸碗底还有些烫手,便先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公主见他来了,苍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商孟林伸手拂去崇宁额上的碎发后便坐在了床沿上,握着公主纤弱的小手,轻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公主轻轻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感觉比昨天好些,或许再过几天就能下地了吧。”
    崇宁说话时的声音不大,看向商孟林的眼中却满是柔情,看得商孟林一阵心酸。
    公主抬手抹去他眉间的愁绪,埋怨道:“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给我讲讲外面有趣的事儿吧。”
    商孟林赶忙敛去悲伤,握住崇宁的小手说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在西市听胡人讲了一个公主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崇宁微笑点头,任由他的大手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听说在西边的大食国,有个很美的公主,她生得花容月貌好似仙女下凡,全国的人都赞美她的容貌,可宫里的太医却很畏惧这位公主,每次听说她生病了,所有太医就都装病不肯上朝。”
    崇宁公主眨了眨眼,不解道:“太医怕公主干嘛?难道胡人的公主真会吃人?对了,阿书跟我说过的,西域的胡人会用人的心肝入药治病,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赵轶说完,便用一种‘我就知道’的目光看着商孟林,似是在等候他的夸奖。哪成想,商孟林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赵轶见状,便知道自己的猜想有误,便催他快说。
    商孟林强忍着笑意,温言说道:“因为,给公主看过病的太医都被他们的皇帝给杀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赵轶秀眉紧蹙,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天下才有多少名医,哪里禁得住这么个杀法,再说,好端端的杀太医干嘛!”
    商孟林也蹙起了眉头,略有几分做作的说道:“没办法,谁让那个公主总嫌太苦,一直不肯吃要呢。”
    赵轶眨了眨眼,看看商孟林,又看了看小几上的药碗,这才明白自己竟是被人耍了。一把抽回握在对方手里的小手,嘟嘴说道:“我哪有不肯吃药!而且那药本来就苦!”
    商孟林哈哈一笑,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碗:“我说的本来就是大食国的公主,她哪有我们崇宁听话?对不对?”
    他说着,便舀起一匙药汁喝了下去,咂了咂嘴,蹙眉道:“确实是苦了些,以后我让他们多放些蜜糖。”
    赵轶轻哼一声:“你是想说我没大食公主漂亮,对不对?”
    “哪有啊……”
    商孟林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匆匆赶来的孟先生。
    商孟林赶忙起身:“孟先生,公主今天的气色不错,您快给瞧瞧。”
    孟先生微笑点头,坐到床边的小凳上开始为公主诊脉,良久后,孟先生才收回手:“公主的身子确实见好,不过这药还不能停,要想再有起色,还得再服几剂才是。”
    孟先生说完便起身立在一旁目光炯炯的看着公主,盯得赵轶浑身都不自在。
    商孟林见孟先生似乎还有话说,便对公主道:“我送孟先生出去,顺便去把这药热一热,放心,我会多加些蜜糖的。”
    崇宁的脸上满是失落的神情,却还是点了点头:“你们有话就去说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骗我。”
    商孟林拍了拍公主的手背,轻笑道:“你瞧,还是我们家的公主最聪明。”
    崇宁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他们赶紧出去有话快说。商孟林这才起身,与孟先生一同走了出去。脚步才踏出房门,他便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忧心道:“先生刚才话里有话,可是崇宁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吗?”
    孟先生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公主的身子已近油尽灯枯,今天的情形只怕已是回光返照……驸马还是早做准备吧。”
    商孟林闻言一僵,手中的药碗无声滑落,就在将要落地的一刻,却被孟先生用脚尖挑了一下,尽管没有落地发出声响,可苦涩的药汁却撒了他一身。
    商孟林猛地抓住孟先生的手腕,压低了声音,狠狠道:“怎么会!她不是一直都在吃药吗,你不是说她可以痊愈的吗!”
    商孟林的手劲很大,孟先生被他捏的直皱眉,连忙解释:“驸马有所不知,公主的肺脏先天便有缺陷,年幼时还不明显,毕竟身体幼小所需的精力不多,随着年纪年龄增长,公主的身体负荷越来越大,这病症也就越发严重……”
    “怎么可能!她那么好的人……我不管,你答应过我能治好她的,你得给我想想办法!”
    商孟林的手掌继续发力,孟先生吃痛,却生怕屋里的公主听见异样,便忍痛道:“在下只是个医者,实在没有回天之力,不过……”
    “不过什么!”
    “在下听说紫阳真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如果是他的话,或许会有办法!”
    “紫阳真人!”
    商孟林一把甩开孟先生的手腕,口中喃喃念着紫阳真人的名字,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有些胸闷。
    孟先生见状,便缓缓退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活动着手腕,想不到一个状元公的手劲儿竟然这么大。才回到客房,身后便想起了冯冲的声音:“疼吗?”
    孟先生轻轻摇了摇头:“一个读书人而已,一点儿都不疼。”
    冯冲忽的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一提,便露出了腕上的一片红肿。
    “不疼?”
    “不疼。”
    冯冲眯了眯眼:“记住,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他。”
    孟先生收回手腕,一边为自己涂抹药膏一边说道:“记住,要是坏了主公的大事,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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