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道尽头拐过去,映入安舒眼帘的,是一条宽阔的河道。岸阔数十步,深达一人半高,左右都看不到尽头,两岸倒垂无数红柳树桩,足可见得,曾经是一条清波荡漾,杨柳夹岸的城中河。
曾经。
现在呈现在曹宗钰二人眼前的,只是一条河流的尸体。河床干涸已久,甚至连一坨坨晒干的淤泥都见不到,只有一层一层的沙土,与地面毫无两样。没有水草,没有虾贝,没有一切水流曾经存在的痕迹。
这条存在于历史中的河流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然而河底却有另外的东西。正是曹宗钰在寻找的。
指着那长长蜿蜒的水道,曹宗钰对安舒说道:“我入城的时候,在好几个路口见到这东西,却又一闪而过,不能细看。不知道作何用处,十分好奇。却原来,这就是他们城中的取水之处。”
干枯河床上,放着一节一节,中心掏空的胡桐木,首尾相连,两头蜿蜒不绝,见不到尽头。在较宽平地上,有一个鹅卵石垒成的池子,一截从主道上分出的胡桐木架在上面,从里头源源不断流出的,正是沙漠中最最宝贵的东西——水。
安舒蹙紧眉头,这景象让她十分不舒服。胡桐木水道摆放在宽阔而干枯的河道中,显得又狭小又孤零——像是河道的棺材。
池子旁排着长队,面相凶狠的男人们手里握着空空的水囊,拎着晃来晃去的铁桶,等待着上前装水。
方才那三个当街杀人的凶汉,此时正懒洋洋坐在池子边上,刀已入鞘,闪着凶光的眼睛不时掠过排队的人群。
水池边站了一个人,旁边一个木箱子,正在收钱。
曹宗钰站在河道岸上,居高临下看了半天,道:“灌满一袋水囊,收三文。灌满一桶,收十文。”回过头来,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安舒:“安舒,你能看清他们用的什么铜钱么?”
安舒微笑着,两撇小胡子向两边飞舞:“你没看错,确实是周元通宝。”
曹宗钰道:“我原本听说,西域诸国虽也各自铸币,彼此之间贸易,却不用本国币。而是用迪尔汗银币或第纳尔金币。前者据说是当年波斯所铸,后者为大食货币。倒没想到,仲云这里,市面之上的小额交易,竟是直接用我周元通宝。”
安舒点头笑道:“这倒是方便我们了。将士们若要出营购买食水草料,掏出铜板,直接便可交易。”又叹道:“一囊水不过三文钱,适才那人,竟是连这三文钱都拿不出,竟而送了性命。”
刀疤脸汉子已经注意到他们,时而投过怀疑目光。曹宗钰不欲生事,拉拉安舒衣袖,两人慢慢往回走。
“在敦煌,三文钱不够买个炊饼。在这里,却值一条人命。”曹宗钰也不由叹息。
安舒蹙眉道:“这三人当街杀了人,居然一副浑然无事的模样。街上竟也无丝毫异样,无人报官,无人追究。这大屯城,究竟还有没有王法秩序?”
曹宗钰却没有回答她,反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安舒,你身上可带了钱?”
“没带。”安舒诧异道,“我自来不爱带钱,都是阿冉阿宁她们管着。怎么,你要用钱?”
“这次出门,阿冉阿宁带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总有三五千钱吧,铜板累赘,我让她们多带金银。”安舒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曹宗钰脸上露出奇特笑容,委实好奇,眨眨眼睛,问道:“你到底想到什么?”
“我在想,咱们归义军将士们,若是个个都带了千儿八百的钱在身上,……”
他住口不再说下去,安舒眼睛却已经亮了起来,轻声道:“只怕是整座城的物资,都能被我们买下来。”
曹宗钰微笑道:“我们出远门,东西总要准备充分一点,方才保险。”
安舒眨眨眼,目光中笑意闪现:“将士们若是发现,在敦煌需要一百文才能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只需十分之一的价格,只怕也要多屯一些。”
“待会儿便找人去给张主事报信,从明日开始,容许诸将士结伴,有序离开营地。”
安舒笑道:“曹宗钰,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曹宗钰朝她挤挤眼睛,笑道,“秦相公曾转达朝廷的意思,对西边,目前还是未雨绸缪四个字,不得轻启边衅,以免西域震动,诸国惶恐。断了商路,得不偿失。不过秦相公临走前,曾与我私语玩笑,说了一句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安舒瞪圆了眼睛,笑出声来:“原来秦相公也不是个古板人儿。”
曹宗钰笑道:“我们这位秦参政乃是在西南路积了诺大军功,方能出将入相。若是古板之人,也不能有西南大捷了。”
两人一路说笑,快要走回飞鸟驿时,见到旁边一条小巷子里,人员出入颇多。两人走进一看,那屋子比别处高大些,墙面齐整,半片木门,门口竖个木头牌子,上面用赭红色岩石,写了诸种不同语言,曹宗钰单认得一个汉字的“酒”字,却已明白,这是个小酒馆。
朝安舒笑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我们既到了西域,不去领略一番胡姬劝酒的风情,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安舒笑道:“你想要胡姬劝酒,我可只想看传说中的拓枝胡旋。咱们各取所需,谁也不准打扰谁。”说完这句玩笑话,因靠近酒馆,多有人进出,闭口不再出声。
酒馆之中,既无胡姬压酒,也无胡姬献舞。清一色地,全是男子,一屋子里十来张桌子,几乎已经坐满。
两人一走进门口,满屋子人忽然都静下来。
曹宗钰眉头一皱,目光快速扫了一圈,发现这酒馆之中,居然每张桌子都只摆了三面凳子,独有朝向门口的一面,没有摆放。是以所有人都不会背对门口。一旦有人进入,即刻便能被全屋人看到。
一个如铁塔一般的壮汉从柜台后走出来,朝他们问了句话。
曹宗钰听得分明,这话跟路上那刀疤脸问的话一模一样,于是颇有把握地开口答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今日刚随归义军进城。初到贵地,多有不明,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不开口说话,一屋子人不过怀疑戒备地打量他们。他一开口,顿时有几个人哐啷一声,拔出长刀,围到门口。
曹宗钰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思,踏前一步,将安舒护在身后,手也放在了腰间刀柄上,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此处不欢迎异乡人做客,我们退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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