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了早朝,申伯诚和方兴马不停蹄,直奔太史寮署。
说起太史寮,算是个历史悠久的机构。想当初大周开国之时,尚未采用三公九卿制前,便已开设二寮共理朝政,一曰卿士寮,二曰太史寮。在周初很长一段时间内,二寮地位相等,并为天子服务。
太史寮的首官自是太史,其后为太祝、太卜等礼官,虽无行政等级,但地位和俸禄却丝毫不低于卿大夫们。只是昭、穆二王之后,太史寮地位下降,渐渐成了赋闲部门。
今日,听闻有贵客来访,太史颂降阶出迎。
“未曾想是二位来访,稀客稀客,有失迎迓!”
论品秩,史颂不必如此客气,更何况太史寮官员大多自视清高,不愿攀附卿事寮的要员。但申伯诚和方兴不同,他们是当今天子跟前两大红人,又颇有贤名,自然与寻常公卿不同。
申伯诚深施一礼:“我等有事前来,多有叨扰。”
史颂笑道:“速速入僚署叙话。”
言罢,便把二人引入门庭内。在正厅内坐定,三人寒暄已毕,申伯诚目视方兴。
方兴会意,问道:“太史容禀,我二人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疑惑,想找令郎相问。”
“伯阳?”史颂一个激灵,“犬子又惹了什么祸事么?”
“非也非也,”方兴忍俊不禁,连连摆手,“乃是请教星象之事。”
太史颂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是便好,小儿自恃才高,口无遮拦,频频惹祸。既是二位贵客折节下问,我这边喊犬子出来相见。”
方兴和申伯诚起身作礼:“多谢太史。”
史颂转身入内宅,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年,来到正厅当间。
这少年正是盛名在外的“神童”伯阳。只见他明眸皓齿,十岁出头年纪,还留着两个总角,面孔稚气未脱,别有一番灵气。
“见过申伯!”伯阳毫不怕生,与申伯诚见礼,又转身打量起方兴来,“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大夫了吧?”
方兴微笑答礼:“不敢,徒有虚名,其实难副。”
伯阳喜道:“方大夫过谦,我在泮宫中就学时,少傅仍叔与众位师长对你赞誉有加,今日得见,伯阳之幸也!”
方兴连忙摆手:“谬赞,谬赞。”
申伯诚在一侧旁观,看方兴与此少年寒暄着泮宫之事,活脱一对熟识已久的兄弟,哪像是素昧平生的样子。伯阳三句一典,五句成文,出口成章,对答如流,“神童”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聊到尽兴,伯阳似乎才想起待客之道。
“敢问二位贵客,今日来找伯阳,是为何事?”
“星象图,”方兴这才想起正事,于是从行囊中取出拓片,小心翼翼摆上几案,“伯阳小友,可曾认得此图?”
“当然,此二十八宿也,”伯阳只是匆匆一扫,便滔滔不绝,“看,此乃东宫苍龙七宿,角、亢为龙头,房、心、尾为龙身,尾、箕为龙尾。”少年越说越兴奋,“再看,此乃南宫朱雀,这是西宫白虎,还有北宫玄武。此图失传已久,乃宝物也!”
这下,申伯诚和方兴心服口服。
看来,今日没有白来太史寮,小孩伯阳盛名之下,却有高明之处。
“咦,不对。”伯阳突然发现端倪。
“什么不对?”二人奇道。
“此星位似乎不正,”伯阳突然掐起指来,“若此图记载属实,按二十八宿与紫微星之方位,似乎观星处不在中原!”
此话一出,申伯诚和方兴愈加叹服。
方兴抚掌道:“伯阳真乃神童也!此星象图正是出于南国,拓于巫山之中。”
伯阳欣然点头:“这便是了。二十八宿图早已散佚,仅剩文字与星表传世。多亏方大夫拓下此图,伯阳今日方得窥见星图全貌!”
申伯诚喜道:“既如此,这二十八宿图,可否承载何寓意否?”
“尚未可知,”伯阳摇了摇头,一指右上角的一行文字,“此蝌蚪文也,共三十有二字,除非破译此语,否则不知星象成图之时间,自然读不出星象寓意。”
方兴面带愁容,问道:“此巫族文字,流传已久,你莫非识得?”
伯阳斟酌片刻,拍掌笑道:“我自不识,但有一人,或许能猜得出来!”
“有人能猜出蝌蚪文含义?当今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申伯诚大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伯阳不以为然道,“既然是文字,那便皆是仓颉所创,后人象形而成,可偱规律,可猜字义。更何况,此文足有三十二字,且方大夫拓得清晰,足以猜出大意也。”
方兴大奇道:“既如此,还请速随我二人出府,去聘请高人。”
“高人?”伯阳笑得合不拢嘴,“此人不高,便在太史寮中,二位贵客稍侯。”
言罢,他也不顾愣在当场的方兴和申伯诚,蹦蹦跳跳入了内宅。
不多时,少年伯阳又回到正厅,在他身后,跟着一位七八岁的小童。比起伯阳来,还要稚嫩不少。
申伯诚惊道:“怎么?他……他就是你说的高人?”
“怎么样,我说过了,他不高嘛。”伯阳没有否认。
申伯诚面带疑色,心中不悦,这小孩伯阳怎么牵了个更小的娃娃出来,莫不是在消遣我等?
方兴倒是不动声色,起身作礼:“不知小友尊姓大名?”
那幼童道:“尊姓不敢当,我叫仲籀。”
“伯阳,仲籀,”方兴默念着,“莫非,二位是亲兄弟?”
伯阳笑道:“方大夫聪明,他正是我胞弟。”
言罢,也不顾方兴和申伯诚疑惑,伯阳便拉着仲籀来到拓片跟前,开始认字。
还不到片刻,幼童仲籀便摇头晃脑念起来:“甲某乙某,丙某丁某。”如是再三。
“不对,”只见伯阳纠正道,“甲某乙某不假,但后面是丙某丁戊。”
仲籀迟疑片刻,拍手笑道:“然也,然也,正是丙某丁戊。”
两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暗语一般。申伯诚望了眼方兴,对方也是一脸茫然。可眼前这小兄弟俩一副认真投入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在玩笑,想必正在努力破译这些蝌蚪文字。
这时间虽然难熬,但也童趣横生,申伯诚露出无奈的微笑。
只见仲籀皱眉冥想,伯阳却不断地在念叨着:“斗、牛、女、虚?危、室、壁、奎?”
仲籀摇了摇头,伯阳又念道:“日月,星辰,春夏,秋冬?”
“等等,”仲籀突然停住,“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方兴和申伯诚异口同声。
仲籀道:“这三十二字共有四句,结构乃是‘甲某乙某,丙某丁某’,现在看来,每句的最后一个字定然是‘春、夏、秋、冬’,如若没猜错的话,定是仲春、仲夏、仲秋,仲冬!”
申伯诚和方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口中的甲乙丙丁,乃是代字——找到蝌蚪文中每句重复的文字,把结构列出,再套入占星相关的术语,便能猜出个大概。神童果然是神童,更何况,这是一对神童同胞兄弟,默契浑然天成,想来平时没少玩这类文字游戏。
“日,日!”伯阳突然手舞足蹈起来,“甲便是代‘日’字!”
仲籀大喜,也附和道:“那便是也,乙定是代‘星’字也!”
二孩童欢呼起来,异口同声道:“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申伯诚还没缓过神来,却听方兴也加入了他们行列,跟着吟诵起来。
方兴道:“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晶,以正仲冬!想必后两句,定是此语也!”
两孩童高兴地跳将起来:“正是,正是!”
申伯诚诧异道:“方大夫,你如何识得此文?”
方兴面带尴尬:“此乃《尧典》中辞句也,惭愧惭愧。两位小友高明,猜出蝌蚪文字所载内容,而我不过是熟稔诗句罢了,可与二童相比,差之远矣……”
申伯诚自然看得出方兴的这份窘迫,昔日他也曾在泮宫中颇获赞誉,可与伯阳、仲籀这对天才神童比起来,可要逊色许多。
不过反观两位孩童,他们却毫无傲色,恰恰相反,他们又全身心扑向星象图,寻找诗句中星辰所在方位去了。
方兴不由感慨,别看太史颂一副敦厚木讷的样子,倒能生出两个宝藏公子,一个博古通今,一个甚至能猜出蝌蚪文字,真乃奇人也。
申伯诚亦是羡慕有加,看样子,二十八宿图的奥秘,已然渐渐明朗。
在上古之时,古人夜观星象,一为定时令,二为定时辰,皆是为农业生产与日常生活提供时间服务,古曰“观象授时”。而方才二位小孩与方兴所诵之诗篇,便是《尧典》中所载,尧帝命羲氏、和氏“敬授四时”,定春分、夏至、秋分及冬至的篇章。
而到后来,星象承载的意义远超农时,能代表天帝对人世之态度,氏族盛衰、国家兴亡、年成丰歉、人事吉凶,无不出于天的意志。而日月经天、星辰出没,甚至是日月之食、慧星流星,皆是上天之警示。
至于《周易》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便是此谓也。
又待过了一个多时辰,伯阳这才再次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申伯诚赶忙问道:“小友,可有所收获也?”
伯阳点了点头,缓缓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上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获,风有八等,水有六川。而天有北辰,众星环拱,天帝太一威神,尊之以耀魄,配之以勾陈,有四方之上使,有左右之近臣。”
这一番文绉绉的文辞,听得申伯诚不知其然。
伯阳叹道:“此乃二十八宿之奥义也。”
申伯诚道:“愿闻其详。”
伯阳解释道:“自古象星之术,以天星占人间万物。先贤划周天为九,以黄道、赤道为轴,自西向东,划为二十八等分,名曰一宿,如同房舍。起于角宿,终于轸宿,凡二十八宿。在朝象官,在野象物,在人象事。”
方兴若有所思,频频点头,问道:“这么说,天星之出没更替,可象九州、九山、九泽、八风、六川之吉凶祸福?”
“然也,此正是占星之精奥所在!”伯阳一边说着,一边在星宿图上比划起来:“天之九野,正可对应九州,此炎黄氏后人之切分法也,比起巫族先哲要晚上许多。要知道,巫人作此星宿图时,比起大禹定鼎九州之时,还要早上千年,自然无九州之说。”
申伯诚似懂非懂:“既如此,巫族人的二十八宿如何对应九州分野?”
“这便是巫人高明之所在,”伯阳笑道,“岁星十二年运行一周天,于是巫族便将周天十二等分,以示岁星所在之位,曰十二次;又将世间万方划为十二分野,曰十二辰。”
方兴听得痴迷,忙问道:“这十二次与十二辰又是如何对应?”
伯阳于是将几案上的星宿拓片分门别类,便介绍边摆:“东南为扬州所在,即今吴越之封国也,对应斗、牛而宿,殷人名之曰‘星纪’;其北即徐州所在,今徐国、淮夷之分野,对应奎、娄二宿,便是殷人卜辞中的‘降娄’;其北青州,今鲁地也,其有三宿,曰女、虚、危,名唤‘玄枵’;其北兖州,今齐地也,有角、亢二宿,名曰‘寿星’;再北幽州,燕国之封地也,宿曰尾、箕,名曰‘析木’;其西乃并州,古唐虞之地,今封晋国,便是室、壁二宿,名曰‘女取訾’。
“又有河北曰冀州,古殷商故土,今卫、邢之地,名曰‘大梁’,分胃、昴、毕三宿。河南谓豫州,今洛邑与宋之地也,宿曰氐、房、心,名曰‘大火’;其西乃三河之地,今大周王畿腹地,宿有柳、星、张,名曰‘鹑火’;西北曰雍州,今西陲之地,宿曰牛、鬼,名曰‘鹑首’;正南之地曰荆州,荆楚所在,星分翼、轸,名曰‘鹑尾’;西南则为古梁州之地,今巴蜀是也,星为觜、参,名曰‘沈实’。”
待伯阳把二十八宿与十二州分野演说毕,把方兴和申伯诚听得如痴如醉,恍如隔世,不得不叹服巫人之卓越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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