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
不出方兴所料,乍一上朝,众臣就同时对方兴发难。
自从虢公长父辞了太傅之职,又养伤在家,朝中其同党自然以虞公余臣为首。
大司徒虞公奏道:“天子,臣闻前夜有人擅闯王宫,劫走陛下特聘之神医蒲某,此事蹊跷。臣谏议,彻查城中与蒲某有关的一切人等。”言罢,还不忘目视方兴。
此言一出,朝堂上人声鼎沸。很显然,作为引荐蒲无伤之人,方兴已是众矢之的。
周王静一动不动地端坐王座之上,面无表情,并未表态。
小司寇密父也来火上浇油:“禀天子,昨日一早,方大夫呈上名帖,要私见大司寇,不知何故。”见天子无动于衷,又补了一句,“依微臣之见,或许与案犯蒲无伤、杨不疑及那刺杀虢公和王姑的楚女刺客有关!”
随后,又有数名官员参奏方兴之过失,无非是落井下石。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虢公长父在暗中指使。他老人家虽然在府中养伤,但朝堂上的一切,想必他早已运筹帷幄,安排妥当。
可虢公的党羽们似乎没想到,天子似乎对此话题并不感兴趣。
只见周王静徐徐从王座中站起,冷冷地问方兴道:“方大夫,汝之人缘,看来不善也。”
方兴连忙下拜:“臣……臣冤枉。”
“荒唐!”周王静突然将手中奏本摔到地上,怒而下阶。
群臣大怔,方兴也吃惊不小,皆不知天子为何龙颜大怒。
“案犯蒲某?此话方才出自哪位卿家之口?”周王静已然走到小司寇密父跟前,分明是明知故问。
“这……这……”密父支吾起来,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滑落,“正是微臣。”
“你好大胆!”周王静愠道,“王姑伤重之时,宫中御医束手,汝等群臣无策,眼看不治。错非方卿举贤不避亲,蒲神医怀德相救,王姑焉有命在?”
“微臣有罪。”密父连忙下拜。
周王静斥道:“你岂止有罪!蒲神医之德,余一人尚且感念,你们如何敢加之罪名,以‘案犯’相称?”
“唯,唯,此微臣之过失也!”密父惶恐地看着天子,又无助地瞥了眼虞公余臣。
“汝之过失岂止于此?”周王静显然没打算饶过密父,“听闻你辅佐大司寇之时,冤、假、错案堆叠如山,京城百姓喊冤无门,叫苦不迭,人人恨不得剥汝皮、食汝肉,是也不是?”
密父只顾磕头:“罪臣有罪……罪臣只是谨遵大司寇指使……”
“好你个小司寇,竟然还敢污蔑主官?罪加一等!当即革职,其余过错,交付有司查办!”
话音刚落,周王静再也没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早有虎贲卫士一拥而上,将体似筛糠的密父拉出殿外。
处置完小司寇密父,朝上群臣鸦雀无声,谁还敢出一口大气。
但周王静显然意犹未尽,他又来到虞公余臣跟前:“大司徒,余一人猜测,今日诸位参奏方卿和蒲神医,并非汝之本愿,是也不是?”
虞公余臣本就无甚主见,只得微微点头。
周王静瞪了他一眼,哂笑道:“那就有劳大司徒,烦请下朝后转告虢公——那日巫教木牌之事,余犹未敢忘,请他好自为之!”
“是,是……”这回轮到虞公余臣虚汗直冒,他战战兢兢,哪还敢再说半句。
周王静又徐徐走上玉陛,立于王座前,对群臣道:“至于蒲神医,他并非如坊间所传,非是被刺客救出,乃是余曾许诺,王姑伤势好转,便送他安然出宫,不算食言。此事就此作罢,休要再提!散朝罢!”
言罢,周王静也不顾群臣错愕,拂袖离席。
这下,方才参奏方兴的臣子们面面相觑,小司寇密父被罢官,虞公余臣也被训斥,虢公党羽们今日显然没捞着便宜。都觉没趣,各自散去。
方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也没料到,天子居然宽宥了蒲无伤的罪过。
这么看,劝天子大赦天下,放阿沅出狱的希望,也并非无法企及。
散朝后,尹吉甫、仲山甫等布衣卿士前来向方兴道喜,王子友和申伯诚也来庆贺,终是虚惊一场。
此事虽然就此作罢,但今日方兴总算明白一件事——周王静早非昔日主少国疑时的弱冠天子,经过七年锤炼,他已摇身一变,成为城府极深的干练君王。
自周王静登基之日起,太保召公虎和太傅虢公长父的党争始终延续,就如高耸在他身前的两座高山,难以逾越。召公虎德高望重,虢公长父则势力盘根错节,很长一段日子里,周王静就蛰伏在此二公的阴影之下。
但方兴早就发现,周王静绝非甘居人下者。
老太保固然忠心不二,但与之相处太嫌压抑;老太傅虽然阿谀奉承,但关键时刻又不值得信任。总之,天子既不想被太保牢牢控制,也不想成为帮太傅排挤忠良的傀儡。
于是乎,周王静先是借太保之手压制太傅,解除虢公长父兵权而尽付于召公虎,这才平定五路犯周之祸。随后,召公虎提拔布衣五大夫,西讨西戎、犬戎,建邽邑、太原二镇,又得秦国、申国为蕃屏;东征淮夷、东夷,平定东海之滨,得徐国、群舒归附。立不世之功,奠中兴基业。
当太保召公虎大权在握,世人将其几与伊尹、周公相比时,天子却借军改为名,划王师为三军,虢公父子得其二军,军权瞬间易手入太傅一党。
虽然虢公长父擅自用兵,兵发楚国而大败,失落方兴于南国,但太保因此愤而请辞,却正中周王静下怀。召公虎告老,布衣大夫颇受排挤,虢公大肆拔擢老旧贵族,党羽充斥朝中。老太傅不仅军权、政权在握,还得以迁封三门峡沃土,风光、恩荣一时无两。
而就当朝中均势打破,众臣逐渐唯虢公长父马首是瞻时,天子却借太傅于府中遇刺及其与巫教勾结一事,逼其辞官,又翦除其羽翼。
周天子长袖善舞,暗流涌动下,政权转换浑然天成。
方兴这才发现,周王静大巧似拙,所有人都会被他的不露声色所蒙蔽。
天子看似从谏如流、极易摆布,唯一的反抗不过是那次不合时宜的御驾亲征。而在那以后,他改变策略,藏拙守雌,终于等到机会。
太保和太傅固然强势,但都有弱点——太保太直,容易负气顶撞,太傅太贪,容易授人以柄。而周王静择时而动,毫不手软,终于摆脱这两大权臣的掣肘。
而今日朝会上天子对虢公一党豪不容情,直斥其非,犹如宣告今日朝堂之话事权,又重归周氏也!
周王静的童年寄人篱下,使之学会了隐忍,深谙如何假扮弱势。
其真可谓扮猪吃虎之高手也!
想到此节,方兴虽蒙冤屈,但也为天子重揽大权而喜悦。主少则国疑,主刚则国强,此大周中兴之曙光也。只不知,朝中众臣能参透此玄妙者,又有几人呢?
话分两头,冬狩之后,距离年关也仅不到五日。
尽管周王静朝会上训斥虢公一党,但毕竟君无戏言,虢国迁封一事仍将继续。
虢公长父称病不出,迁封大典从头至尾,便交由大司马虢季子白一手操办。
不得不说,这位虢国世子看似敦厚,其办事水平却并不逊色乃父。短短三天不到的时间,虢国便顺利将其子民、财产从西陲故国东迁,在三门峡的新都下阳城安置完毕。最后,虢公长父也阖家搬离太傅府,到新虢国安心含饴弄孙,以示不再过问朝政之心意。
但方兴知道,退居幕后的虢公长父,似乎比他当政之时更加可怖。
此前,召公虎在周王静继位的最初几年风头正劲,虢公长父则当即示弱,远遁洛邑数年不出。可当天下人以为政局已定时,老太傅却绝地反击,在召公虎声威正盛之际,博取天子信任,夺取军权,给老太保和布衣大夫来了当头一棒。
虢氏父子,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对其掉以轻心。
至于朝廷内的政局,三公皆不在位,九卿中,虢季子白告假、二位王叔病重,三公九卿人余其半,朝会便显得有些寂寥。
与此同时,方兴心中愈加忐忑——大赦之事,又该如何开口呢?
是夜,方兴在府中伏案沉思,迟迟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门外来报,说有申伯来访。
申伯诚?他又来找我作甚?
方兴一个激灵,想到蒲无伤所言申媚儿怀胎数月,却似非龙种,想必此事申伯诚难脱干系。可申伯诚身为国舅,近来频频以外诸侯之身份参与朝政,可谓恩荣正盛,自己哪敢不见。
“有请!”
方兴赶忙起身,正了正衣冠,以待来客。
“方大夫,寡人深夜来访,多有叨扰!”申伯诚满面堆笑,看来心情不错。
“申伯哪里话,”方兴陪笑道,“不知贵伯此来,是为何事?”
申伯诚也不急着答话,找了宾位坐下。
方兴暗忖他此来必有计较,便吩咐取来果蔬茶水,招待来客。
申伯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方大夫,近来王城之内,似乎不甚太平也!”
方兴一凛,知道对方在试探阿沅和蒲无伤之事,于是佯装镇静,与申伯周旋。
“此话怎讲,还有望申伯示下?”
申伯诚笑道:“你与寡人相识相交数年,本该知无不言,何苦明知故问?王姑之遇刺,太傅之遇袭,镐京之刺客,神医之失踪,方老弟如何不知?”
方兴心忖,果是此事。但看申伯诚历来对自己并无恶意,不知此时提此事,意欲何为?
见对方不语,申伯又道:“也罢,方老弟不必过虑。寡人此来,乃是有求于你。”
“有求于我?”方兴不解。莫非是申媚儿之事?可这宫闱秘闻,自己如何插手?
不料,申伯诚却另提别事:“你可知,镐京城内接连出此大变故,是为何故?”
“何故?”方兴哪有答案,反倒被对方越问越懵。
“据方士、卜者所言,乃是镐京城有妖气之故。”
“妖气?”
“正是,事出不祥,则必有妖。太傅府之血灾,王宫中之不宁,皆因近年用兵过度,士卒、敌酋怨鬼不散之故。”
这下方兴更是不知所云,从何时起,申伯诚也开始信此玄术?
申伯诚未理会方兴的疑惑,而是继续问道:“要想禳凶,不知方大夫有何法?”
方兴见对方问到这份上,虽然答案已挂在嘴边,但不知是否该提。只是支吾道:“若依历朝先贤,若欲禳凶,除了祭祀天地鬼神之外,便是……”
“大赦天下!”申伯诚低声道。
方兴暗喜,连连点头。没想到,申伯诚替他说出了答案。
申伯诚意味深长一笑,反问道:“大赦倒是不难,难的是,以何理由大赦?”
方兴这下倒不假思索:“可如申伯之言,事出不祥,必有妖瘴!”
“哈!此言谬矣!”申伯诚突然仰面大笑,“此鬼神之语也,说得动愚夫愚妇,可说不动当今圣明天子!”
“这……”对方的笑声让方兴很不自在。
申伯诚设得好大一个圈套,把方兴绕在其中。此人带着问题来提问,必是早有答案。
既如此,方兴索性静等对方主动开口,说明缘由。
于是反问道:“那依申伯之见,该以何缘由劝天子大赦?”
“星象!”
“星象?”这倒是新鲜,方兴一时没缓过神来。
“自古先贤多擅占星之术,星象可卜帝王将相吉凶,可测四方九州祸福。然自有周以来,此术几乎失传,再无高人。我姜姓先祖吕尚虽有兵法传世,但对星象之术却仅寥寥数语,难窥全貌。”
“那又该如何?”眼看大赦的希望逐渐渺茫,方兴愈加失落。
申伯诚突然眼神发亮:“我听闻,数千年前,巫族曾有星象之术遗留,便在方老弟手上!”
“巫族?星象?”方兴突然被问住,“我如何会这些?”
“二,十,八,宿。”
申伯诚轻捋长髯,一字一顿道。
原来是它!方兴这才恍然大悟——此前自己流落南国、探访巫山时,在江南三峰中巧遇灵山十巫之壁画,其中便有巫祗氏山内所绘星图,与传说中之二十八宿相类。只不过当时自己参悟不透,只得照样拓下。
此后,方兴先与杨不疑、蒲无伤研究无果,后又带回镐京与尹吉甫、仲山甫共同参详,也未有头绪。久而久之,几近淡忘。若非今日申伯诚提到,自己又哪能记起。
这时,方兴已知申伯诚乃是有备而来。可他救阿沅心切,便赶忙转身入内室,将拓片取出,摆在几案之上。
“申伯,你通星象之学否?”
申伯诚摇了摇头。
“那如何以此星象图劝天子大赦天下。”
“寡人不晓星象,”申伯诚嘿然,“但已探听一人,或许知晓。”
“谁?”
“神童。”
“神童?”
申伯诚郑重道:“听闻近来泮宫之中出了一位神童,出口成章,过目能诵,射数书御,一学便会。更兼他出身史学世家,家学渊源,更是知识渊博。若得他相助,或许会有头绪。”
“伯阳?”方兴闻言,这才想起王子友前次来访时提到此人。
“正是此人!”申伯诚笑道,“他若能参悟透这二十八宿背后奥秘,或许可想出劝说天子大赦之法。”
方兴拱手道:“我知大宗伯与这位神童伯阳颇有交情,你我这就前去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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