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尹吉甫早已拉住仲山甫,在朝堂之外等候方兴多时。
“恭贺方叔!”
方兴回了一揖,苦笑道:“二位兄台,何贺之有?”
尹吉甫抚须道:“一来,庆贺兄台死里逃生,最终荣归镐京;二来,恭贺兄台官复原职,又能与我二人同殿为僚。”
方兴点了点头:“诚然,此去南国,浑浑噩噩,有如丧家之犬。今承蒙天子不罚不才之罪,就已然法外开恩,哪敢奢望权位?”
仲山甫道:“话虽如此,可天子在朝堂上已既往不咎,若非太傅虢公阻挠……”
“嘘,”尹吉甫环顾左右,“此话不可高声,如今朝内老太保失势,大多都是虢公和虞公的党羽,还要小心言辞。”
仲山甫无奈地望了眼方兴,悻悻道:“也罢,若二位不弃,还请大有楼一叙?一来为方老弟接风洗尘,二来,我等亦可以畅叙心事,如何?”
尹吉甫笑道:“为兄正有此意!”
方兴也露出一丝微笑:“多有叨扰。”
仲山甫大喜,连忙安排一乘上好的轺车,亲自为尹、方二人驾车,直奔大有楼而去。
尹吉甫知道,自从仲山甫入仕为官之后,这位经商奇才就有意将原先的产业转走,交付其余亲眷打理。为了避嫌,尹吉甫和方兴也有数年未曾光顾此地,今日重逢,也算是破了一回例。
轺车到站,早有掌柜店员热情相迎,东家难得在大有楼宴客,掌柜便把二楼雅座腾出,并且吩咐庖厨们大显身手,将好酒好菜献上。
楼上,仲山甫迎方兴坐了首席,方兴则推托尹吉甫为尊,二人谦让数番,最后还是让东道主仲山甫坐了首位,尹吉甫、方兴依次落座。
觥筹交错,菜过五味。
席上,仲山甫对方兴此番南国之行最感兴趣,方才殿上虽然听过一回,但这位小司徒大人却总觉意犹未尽,每听到起劲之时,便屡屡打断方兴,追问其个中细节。尹吉甫虽然此前在蜀中已然与方兴有过促膝夜谈,但今日再闻,也觉兴致盎然。
三人从午后聊到黄昏,方兴早已口干舌燥。
仲山甫还未觉尽兴,于是抢过话头道:“方大夫,当初你殉国于汉水的噩耗传来时,天子扼腕,公卿震恐,唯独太宰尹兄却不动如山,可知为何?”
方兴一惊,道:“为何?”
仲山甫大笑道:“你有所不知,当初太傅虢公长父带着阵亡将士的灵柩归国之时,尹兄一眼就看出破绽。”
方兴来了兴趣:“甚么破绽?”
仲山甫道:“原来,方老弟的‘棺椁’轻而省力,显然是被虢公长父做过手脚。故而当夜里,尹兄带我潜入太庙一查究竟,这才发现其中有诈。”
方兴啧啧称赞:“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太宰。”
仲山甫道:“当时尹兄便怀疑你尚在人世,直到他主动请缨南征蜀国时,才说出你的下落。不曾想,再次见到方老弟你,竟也旷日持久,长达三年。”
方兴疑道:“仲山兄,你是几个月前才知道我的下落?”
仲山甫点了点头:“可不是么……”
方兴微微颔首,转而望向尹吉甫,眼神中似乎颇有不解。
尹吉甫方才一直笑而不语,现在见方兴面有疑色,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道:“方老弟,你是不是想问,两年前你为何会收到为兄的亲笔信笺?”
方兴尴尬一笑:“正是。”
这回,仲山甫彻底一头雾水:“怎么?两年前的信笺?难道尹兄两年前就知道方老弟下落?你们可瞒得我好苦!”
“仲山莫急,”尹吉甫顿了顿,“此事事出蹊跷,还容我慢慢道来。”
言罢,尹吉甫也不急着解释,却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小心翼翼拆开上面的缄口,递给方兴:“方老弟,可曾认得此信?”
方兴接过了信笺,起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眉头紧锁,脸色变得越来越怪异,连称“奇怪”。
仲山甫显是心急,连忙问道:“如何?此是何信?有何玄机?”
尹吉甫知道仲山甫历来沉稳持重,可今日显然是对方兴的回归兴奋过度,反倒有些一惊一乍,令人忍俊不禁。
方兴又沉吟半晌,方道:“奇怪,这信我没有任何印象,可这字迹……却真真切切是我的亲笔……”
尹吉甫心中一凛,徐徐道:“此信蹊跷,字迹虽与方老弟如出一辙,可其间的措辞用句,却似乎与方老弟不同,有几处脱卯破绽。”
方兴有些不可思议:“正是,你看此处停顿,此处落款,皆非我之用语……”
仲山甫连忙打断道:“难道说,这封信是他人伪造?”
尹吉甫点头道:“换作他人,此信以假乱真足矣。怎奈我与方老弟情同手足,往日又常通信笺,这便瞒不过我也。”
方兴突然大惊失色:“不好!”
仲山甫也是一吓:“何事惊慌?”
方兴长吸一口凉气,方对尹吉甫道:“太宰,有人冒充我的字迹给你写信,难道那回信……”
“正是,”尹吉甫倒是淡定,“想必,那封回信已送到你手上了吧?”
方兴愕然:“然也,当初我大病初愈,本欲归国,却突然收到尹兄的密信,让我不急着返回镐京,而是先平定巴蜀、查明巫教之秘,再归国不迟。”
尹吉甫道:“不错,那封回信正是我亲手所撰。”
仲山甫不可思议地看着二人,不解道:“尹兄,你既然知道方叔还在南国,为何不让他当即归国,却建议他只身涉险?”
尹吉甫皱了皱眉:“兹事体大,为兄只是顺势回信。”
“顺势?”仲山甫和方兴异口同声。
尹吉甫解释道:“有人冒充方老弟之名,来信于我,虽事出蹊跷,但依我愚见,却毫无恶意。”
“何解?”
“一来,世人都笃信方大夫殒命于汉水,而密信上却以方老弟的口吻自言脱险经过,合情合理,便可印证空棺之谜为真,我便已取信七分;再者,来信通篇之义,无非是想让我劝方老弟留在南国,探寻巫山,此行虽险,但来信人并无恶意,故而我只得顺水推舟,以全其意,若回信拒绝,反倒陷方老弟于险境。”
仲山甫恍然大悟,连呼“高明”。
尹吉甫微然一笑,幸灾乐祸地打量着方兴:“老弟,你可曾猜到,是何人伪造信笺?”
方兴先是一愣,继而脸色晕红,低头支吾道:“或……或许吧……”
尹吉甫见方兴欲言又止,便知其定有难言之隐,料想必有儿女私情于期间,便也不必多问。
转念又想,回忆起月余前在蜀地时见到的那位蜀王之女,心道,莫非,方兴与这位神秘而美艳的少女有何情愫不成?二人年纪人品倒是相匹,大周大夫与蜀王之女联姻,倒也不是甚么坏事。
方兴发了一会儿呆,显然也觉察到尹吉甫眼神中的异样,很快转移话题,把焦点转移到了今日朝会之上。
“今日朝堂之上,太傅虢公似乎有些反常,不知为何?”
“反常?”尹吉甫微微颔首,故作不知,“何以见得?”
仲山甫今日显然谈兴甚浓,马上接过话茬道:“反常才不足为奇,当初他不怀好意地带着方贤弟南征,差点把他害死在汉水之中,今日见其如还魂一般,自然心中又惊又怖,如撞鬼一般,魂不守舍也。”
尹吉甫摇了摇头:“仲山兄,你可低估了老太傅的脸皮,他办过之坏事,可远比你我所知者多出许多,方贤弟之死活,想必虢公丝毫不放在心上。”
仲山甫望了眼同样不明就里的方兴,问太宰道:“那又是为何?”
尹吉甫道:“方贤弟述职之时,太傅始终不苟言笑,亦无任何异常。可唯独在言及巫教灭教之事后,虢公这才面露不安神色,依我愚见,其心之不宁、神之恍惚,必与此事有关!”
方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仲山甫迟迟回不过味来:“难道……太傅虢公真的与巫教有勾结?”
尹吉甫冷笑道:“准确地说,不是巫教,是商盟。只不过,虢公似乎也是今日才知道,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巫教其实早已成为商盟的幌子。”
仲山甫道:“我早听传闻,当初卫巫祸国、国人暴动之事,都是巫教渗透入大周朝堂之内所致。看来,这一切都和虢公、虞公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尹吉甫道:“仲山兄、方贤弟,实不相瞒,我三人皆非第一个发现此端倪之人。”
方兴沉吟片刻,道:“莫非,老太保也如此怀疑?”
见尹吉甫微笑默认,仲山甫有些沉不住气,拍案道:“岂有此理,虢长与巫教互通款曲,乃大周心腹大患、祸国殃民之大贼。我等这就去禀明天子,诉诸太傅之罪状,为老太保平反,如何?”
方兴愣在原地,尹吉甫则是摇头不语。
仲山甫也并非莽撞之人,很快冷静下来:“怎么?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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