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中天仰面向天,叹息一声,道:“我们的武林……也罢,武技,本就是要传与后人的,我们这群老家伙若是还藏着掖着,就无趣了,也恐被后辈耻笑,这最后一剑本就是楚门老祖最惊世骇俗的一剑,当让这些小娃娃们瞧瞧吾辈先人的风采,免得这些小娃娃们不知在何处学了几招蹩脚的三脚猫招式,便自认为天下无敌了……”
铁三春道:“你我当全力施为,莫要教小辈们低看了……”
楚中天忽然咳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更加苍白,身形更加摇晃。
铁三春道:“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楚中天道:“还够挥出这一剑……”
二人便不再说话。
天地骤变,流云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乍现星辰,林中走兽低鸣,林风呜咽,似在唱着一支未亡人的哀曲,谱着一曲恨别离的晚章。
不知何处飘来人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楚中天凝神细听,他忽然记起,这是黄月独守空闺时最爱吟诵的诗歌,他听过,不止听过一次,每次听到,都会被其中哀婉悲怨的情感所染,以致每次听到都会驻足发呆,愣上片刻,黄月淑婉解人,每次他来到,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为他做上几道拿手小菜,若是天气冷了,便会为他温一壶清酒驱寒,她尽到了一个妻子该尽的一切,毫无怨言,不求回报,可他心中知道,这是黄月独倚斜阑,将心向月之时,对他负心相待的一种无言的控诉。
如今,昔日吟诵哀诗的人已去,昔日温暖芳香的楼阁小院早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芜颓败之景,细细想来,他又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到那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为他的亡妻剪花修竹,温一壶清酒,植一树桃花,弹一曲筝弦,诵一首哀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他的亡妻死后,他最喜欢吟诵的一首诗,诗中所言思妻之情,竟与他一般无二。
黄月病逝当晚,他心中虽悲痛欲绝,面上却波澜不惊,待到黄月出殡下葬,楚中天如魂归天外,浑浑噩噩,那一晚,他信手翻阅文章,于书案之间,掉落下一张素绢,素绢之上,所书正是此诗,两行隽秀雕花小楷,让他一眼便认出,此诗乃是黄月手抄,不知何时藏放在他书案之上。
看来黄月早知自己身患重疾,时日无多,故而留下这首诀别诗,许是在与楚中天做了约定,此后,梦中相见……
素绢之上,泪痕已旧,笔墨断续,不知黄月在手抄这首诀别诗时,心中该是怎样的悲痛,该是怎样的不舍,该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知她是否想到,与他初识的那个夜晚,夜凉如水,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该是微笑的……
又不知她是否想到,恩爱过后的冷漠悲凉,那一刻,她该是心如刀绞的……
初读此诗,楚中天眼眶泛红,再读此诗,楚中天双目泪流,三读此诗,楚中天悲不能已,嚎啕大哭,那一夜,楚门白灯高悬,楚门上下噤若寒蝉,肃杀寂静,那一夜,楚门格外安宁,便是一些常趁楚门混乱之时来此捣乱的宵小之徒,在那一夜,竟也出奇地安分……
“花谢菊黄枫血悼。柳败风消,山阻行人瞭。酒醒灯摇空落落,斜睛若看佳人笑。
取剑弹歌人空俏。喜梦姻缘,良鹊双双抱。醉眼撷花簪雪袄,颦眉对镜涂新苕……”
这首《蝶恋花》,乃是楚中天在黄月死后七天所作,其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为时人所称道……
那一夜,楚中天果然梦见黄月,梦见她仍旧坐在梳妆台前,一如往昔,端庄贤淑,一身织金红袄,头戴金簪,正如他们新婚那日,她冲他点头微笑,眉眼含羞,万种风情,他拥她入怀,体贴入微,百般疼爱,他们在梦中过完了一生,虽平凡,却恩爱……
那个梦,在他们二人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斜倚枯槐,倦看夕阳之时戛然而止,他对她说:“我困了,想睡会儿……”
她轻轻点头,而后他便沉沉睡去,很快,便没了呼吸……
她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白发,轻声为他唱着一首他最爱的童谣,一曲未了,便靠在他的怀里,睡去,便再没醒来……
这一次,是他先离去……
风儿划过,扬起二人苍发,二人相依成树,其上一双喜鹊筑巢栖息,久之不去……
楚中天嘴角含笑,眼前仿佛再现黄月的面颊,他轻轻抚摸,伸手轻牵柔荑,嘴中喃喃道:“我来了……”
这一剑如杨柳拂堤,楚中天化身为剑,如一道闪电,披身流彩,自天际划过,闪电穿过铁三春身体,铁三春一愣,回过神时,楚中天已站在铁三春面前,二人相视一笑,双双倒下。
全场寂然……
一道伤口横贯铁三春身躯,铁三春大口咳出鲜血,喃喃道:“我虽死,亦是北疆枪神……”
说罢,便再没了声音……
楚中天全身经脉尽断,唯有一只手可勉强抬起,他便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前方,满眼温柔,道:“月儿……”
“老家伙,想不到你我当日磕头结拜之时所言之语,竟在今日应验了……”
楚中天呵呵一笑,道:“老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原本已了无生气的铁三春,此刻竟然又“复活”了……
现在,这具躯体终于迎回了他真正的主人……
“避水鳌经果然是盗取天地玄机的邪功,方才若不是铁三春有意寻死,也许,你根本杀不了他……”
楚中天叹道:“是邪功,亦是一门折磨人的功法,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殊不知,与天地同寿,本就是神仙的修炼之法,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别离,眼见自己的知己好友,红颜结发,子孙后代一个接着一个地先自己而去,眼见着万事万物在自己眼中瞬息万变,而自己却全无改变之力,只能默默承受,这本就是一门痛苦至极的修炼法门,都说神仙绝情绝性,可细细想来,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能够耐得住岁月变迁,星河斗转,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看淡生离死别,如何熬得过百万年修炼之途的漫漫长夜,如何功德圆满,成就圣人之道啊……”
李石幽幽道:“如此说来,铁三春是解脱了……”
楚中天道:“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有太多的俗世牵挂,他不适合修仙之路,他注定成不了神仙,也注定熬不过百万年的修仙之途,所以,长生不老对于他来说,无异于身处炼狱,倒不如早些脱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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