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娄禅的时候,郑骁脑子里蹦出一个词:东床快婿。
眼前这个人看上一点都不像年逾五十,顶多四十出点头的样子。一身宽大的衣袍,衣襟大敞,里面啥都没穿,袒/胸露怀。头上一个松垮垮的发髻,歪斜到一边。一副慵懒的表情,双眉倒挂,半张着双眼,目光游离。
这幅模样,让人完全无法将此人与精明善算的娄禅联想到一起。郑骁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直道老內侍上前轻轻唤了声太子殿下,并将一套茶具放在了此人面前。
娄禅上下打量了几眼郑骁,一指他的脸。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我王宫大殿内恸哭?哭得跟鬼嚎一样,真难听。”
郑骁刚准备行礼,腰弯下去一半,就被对方一记直球打过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道。
“我哭是因为娄国有难,太子却安坐内殿,不……”
话还没说完,娄禅就抬手不耐烦地一挥。
“废话少说,你那是在外面演戏呢,谁还看不出来。你不过是想见我,现在如愿了,有话快讲,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命人把你轰出去,赏你十个板子。”
郑骁被连续打了几记直球,脑子反倒清醒了,他也不再绕圈,简单行了一礼,开口直奔主题。
“敢问太子可是要娶武国的千禧公主?”
“是,那又如何?”
“太子可知武国主动联姻的目的是什么?”
“那还用猜吗?想与我娄国结盟。”
“与娄国结盟的目的是什么?”
娄禅这回不说话了,原本游离的眼神瞬间聚焦。有些人天生就是王者,他可以衣冠不整,可以不拘小节,但却终是藏不住身上的王气。娄禅就是这样的人。
郑骁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床跟前。
“难道太子不知道什么叫远交近攻?当年秦灭六国之前,用的也是这么一招。现在武国急于与娄国交好,送来一个公主,难道太子猜不出他们下一步想要干嘛?”
娄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郑骁看了好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拍床面。
“有意思,来,坐下说。”
郑骁一愣,看向一旁的老內侍,那老头儿依旧挂着一脸微笑,眼睛朝下,一动不动。郑骁觉得不能以常理去对待这位君主,便不再客气,往床上一坐。
娄禅坐直身子,将屁股朝前挪了挪。亲自到了一杯茶,放在郑骁面前。
“继续说。”
“那我再问太子一个问题,娄国昌盛三十年,何以从未北上过半寸?只能南下吞并一些蛮夷之邦,食不果腹?”
这问题一出,娄禅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像只鹰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郑骁,半天没说话。屋内的气氛慢慢紧张起来,但郑骁却越来越清醒了。娄禅这种态度表示他听明白了,他要是听不明白,那才麻烦大了。
郑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
“太子殿下,敢问娄国现在有多少兵力?”
“六十万大军。”
“好,里面多少水兵,多少步兵,多少骑兵?攻城器械又有多少?”
“水兵十万,骑兵二十万,步兵三十万,攻城器具八千。”
郑骁笑着摇摇头。
“要是娄国真有这些个兵力,别说三十年,三年内恐怕就能把我们郑国打个半死了,太子手上的骑兵怕是还没有三万吧。”
娄禅眯起一双眼,身子前倾,当真像极了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雄鹰。
“你怎么算出来的?”
“靠眼睛看出来的,我去过三个国家国都的商市,确实千水城的商市最大,商品种类最多。但你们的西市却有一样商品相当稀缺,那就是马。不管是在郑国新城还是武国汇阳,都有独立的马市,民用的,军用的分开。但千水城内只有零星几个马商,而且售卖的都以民用的小型马居多。五国当中,大部分的马商都来自杨国,由此可见杨国在马匹上是对娄国进行了封锁,这是其一。”
“其二,看地形。进入千水城之后,我便命人去商市上买回来一副娄国的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娄国面积在五国中排第二,仅次于杨国,但真正的平原地区却很少,只占了十分之一,大部分还是山水之地。由此可见娄国的水路应该比较发达,商家运输,民众出行,大多会选择水路。一缺马,二缺地,三缺人,骑兵当然不会多。”
郑骁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端起娄禅递到跟前的水,一口喝光。娄禅还在盯着他的脸。
“所以呢?”
“所以太子三十年无法北上。”
“这就是你这次出使的目的?来告诉我三十年无法北上的原因?”
“当然不是,我是来跟太子谈一笔生意的。”
“跟我谈生意?”
娄禅突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这到把郑骁吓了一跳,再次看了看一旁的老內侍,见他依旧一副微笑挂在脸上,仿佛定格了一般。看来是习惯了主人平日里疯疯癫癫的样子。郑骁也跟着尬笑了两下,他是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娄禅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了许久,这才抹着眼角的泪水停了下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跟我谈生意,有意思,来说说看,你要谈什么生意?”
“太子殿下,如今武国已经有所行动,杨国自统一了西部之后,也一直对其他四国虎视眈眈。不管是武国还是杨国,他们要想制霸天下,必定第一个先攻我郑国。而这两个国家都不与娄国接壤,娄国虽然一直未能北上,却也一直没有受到过北边的威胁,娄郑两国一直相安无事。想想若换做杨国或者武国,太子还能得的了三十年的清闲?”
“你是想跟我说唇亡齿寒?”
“娄国与我郑国是刀俎与鱼肉,还是牙齿与嘴唇,那都在太子一念之间了。”
屋子里安静异常,郑骁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娄禅紧盯着他,他则看着手中的茶盏,两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娄禅终于从床上下来了,穿上鞋一路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一阵夜风乘机钻入室内,将桌上的烛光吹得来回摇晃。
“你想怎么合作?”
“倘若杨国武国真的来攻,我郑国定会全力抵抗,若非必要,不会向娄国借一兵一卒。但我也有两个请求,一是请太子对郑国加大木材,茶叶和麻布。当然也会将娄国需要的物资商品输入娄国,包括战马,双方加强贸易往来。第二则是请太子派人,与我一同前去迎接千禧公主。武国来娄国,一路上需要横穿整个郑国,这一路上若是出了什么事,武国正好寻到一个借口攻我郑国。”
娄禅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来,中间老内侍拿来外衣,想要披在主人身上驱寒,却被娄禅挡下了。他一直低头沉思,踱了六七圈,突然停下,冲郑骁招了招手。郑骁走到近前,娄禅又上下仔细将他看了看。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在下郑骁,字安平。”
“郑安平,嗯,名字不错。多大了?”
“十九。”
“家中可有妻室?”
郑骁疑惑地摇摇头,娄禅突然关心起他的个人问题,不知为何。
“孤身一人,没有妻室。”
娄禅点点头,又盯着他脸看了半天,最后挥挥手。
“你说的我再想想,先下去吧。”
郑骁行了一礼,退出屋子,一转身,那白衣女官已经等在身后,依旧一脸冷淡的表情。
“公子请随我回大殿吧,今日之事莫要跟任何人说起,可好?”
看似征询的语气,但对方脸上的表情却不容置疑。郑骁无奈,只好应下。一路又跟着女官回到大殿。这会儿殿中总算是有点气氛了,一群妙龄少女正在大殿中央轻歌曼舞,婀娜的身姿,轻盈优美,仿若天上的仙子。
郑骁悄悄走回到自己座位上,和一旁的孔恒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见他无事,便又做回了他的“石头人”。郑骁朝王座上看去,老娄王依旧在打盹,候在一旁的内侍总管见他望过来,恭敬地一笑,跟刚才判若两人。
“刚才去哪了?”
身旁一个声音,郑骁回头,正好与杨灿的眼神撞上。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已经从对面走了过来,手上还端着一个酒杯。这家伙眼神有些迷离,该不会是喝醉了吧。郑骁往边上挪了挪了。
“殿内太沉闷了,到外面透透气。”
“刚才可是那女官领你走的,你当我眼瞎看不见吗?”
杨灿凑到郑骁跟前,小声说了句。
“你是去见娄禅了吧,你跟他谈了什么?”
郑骁还是太年轻了,不善伪装,被问到了目光来回晃动了几下,就这一瞬间的慌乱,却逃不过杨灿的眼睛。杨灿盯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郑骁,你这么沉不住气,郑国是没人了吗?派你来出使?”
“杨兄,我去见了谁,跟你无关吧。你去见什么人的时候,我有问过一句吗?”
杨灿又靠近了些许,这距离太近了,郑骁都能感到对方略带酒味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你还在为唐嗣的事耿耿于怀?”
郑骁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
“那是你自己臆想的,我可没任何想法。只是对杨兄一味探听他人行踪的行为,不以为然罢了。”
“因为是你,我才问的。换做他人,与我何干?”
郑骁已经想理会这个厚脸皮了,干脆坐直了身子,看起了表演。这次出使的目的算是完成了一半,人见到了,话也带到了,后面若娄禅还是不愿意结盟,他该怎么办呢?这个倒是从没想过。
郑骁正盘算着,不想思绪再次被打断。杨灿不知什么时候从怀里取出一本手抄本,放在他面前。
“给你的。”
郑骁好奇的翻开,发现里面画着一些陌生的符号,和一些简单的汉字。翻了几页,都是这种奇怪的组合,实在看不懂,扭头问道。
“这是什么?”
杨灿一脸意外。
“原以为你爱唱爱跳,不想连这曲谱都不认识?唐嗣之所以名扬天下,全因他是赤海老人的关门弟子。赤海老人生前周游四海,行踪不定,及毕生精力写下一本绝世曲谱——赤海经。传闻赤海老人死后,这曲谱便落在了唐嗣手里。他违背师门规矩,重返世俗,做起了伶人,为了名利游走在各国高官权贵之间。若他师父泉下有知,怕是要给气活过来。”
郑骁听了大吃一惊,难道眼前这本手抄就是那已经绝世的赤海经?但看上去这本崭新如初,像是刚刚写完没多久的,书页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郑骁手指抚摸过书页,心中产生了一丝怀疑。杨灿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接着说道。
“唐嗣不肯给我原稿,我可是在他的游舫上抄了一个晚上,却不想你居然看不懂,真的亏了。”
“你那一晚上都在抄这曲谱?”
“那当然了,不然让我对着那妖人一晚上,谁受的了呢?”
郑骁吃惊地看着杨灿。
“你拿什么去做了交换?何以人家就肯给你抄了?”
杨灿邪魅一笑。
“你猜。”
郑骁回瞪了他一眼,杨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一声长叹。
“哎,不值不值,花了这么多,没买到美人笑,却落到一张冷脸了。”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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