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
倭寇横行,残害百姓,以宫本乔木为首的一伙东瀛浪客在沿海一带屠杀百姓取乐,官府围剿却被其团伙的诡异刀法全军覆没,反而加深了其嚣张气焰,令宫本乔木一伙变本加厉,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江湖各大门派更是重金悬赏其项上人头。
可是响应之人,无论暗杀或是奇袭都惨淡而归,甚至六大派的一些高手下山亦是无能为力,宫本乔木理所应当的认为中原武林虚有其表,更是喊出为今江湖唯我独尊的狂妄之语,武林各派虽心有怒火,却又无可奈何,然而就在宫本乔木自称“天下无敌”的五天后,一日清晨,官府门口站着一位十来岁的少年,身前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二十六个人头,那些官差一眼便认出这是宫本乔木那一伙浪客,无不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沐春风由此名扬天下。
那时的乔然亭是点苍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自认为是同辈人之中的翘楚,甚至看不起其他门派那些资质平庸的年长者,可当他亲眼瞧见沐春风的壮举之后,就此断言,以后中原武林一定是沐春风的时代。
这并非是乔然亭的一家之言,而是几乎江湖上所有人的共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剑法,更想不出这世上谁能破解这样几近完美的招式。
似乎以后的武林只属于一个名字——沐春风。
可是六大派却并不想为他人做嫁衣,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子,岂能这么简单就可以盖过六大派的风头和名望?
于是,为了不让武林从此翻过属于六大派的篇章,那时的六大派掌门聚集一起,谋划了一场灭绝人性的惨案。
乔然亭作为点苍派的精英责无旁贷,那一晚,自然成为了乔然亭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人,还是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老人、妇女、孩童,一个都没有放过。
若不是那个名叫能光的白衣和尚恰巧路过,揭穿了他们不是剑神小筑门徒的身法,并大声呼救引人耳目,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漏网之鱼。
可是他们的哀嚎声,他们的惨叫声,他们的求饶声却从此深植乔然亭的脑海,他们说着乔然亭听不懂的倭国语,可是有些东西并不需要语言来表达。
比如死亡。
比如良心。
至少那晚,六大派的高手有很多机会杀了那个名叫能光的白衣和尚,可是谁也没有出手,他们心照不宣的让能光带着一小部分宫本族裔逃匿,任由他引来救兵。
乔然亭至今难忘三十五年前慧能方丈规劝其他五位掌门的模样,他是少林寺建寺以来最年轻的方丈,可是乔然亭更知道他也是少林寺城府最深、手段最狠辣、野心最大的方丈。
这一点,彼时不过门内弟子的章温柟也很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神志不清时依旧明白要将责任推诿给慧能方丈。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谁能保证日后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宫本乔木?”
“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可那些死在倭人刀下的无辜百姓又有谁能给他们伸冤?”
“你们都指望沐春风,我堂堂神州大地只能靠一个毛头小子拯救,诸位不觉得惭愧吗?不觉得可笑吗?”
“他是剑神小筑的人,不是六大派的人,他若是不愿意出手呢?为什么剑神小筑不愿意斩草除根,还故意将沐春风藏了起来?他们想息事宁人,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我们不可以,我们是武林正派,我们要惩恶扬善、以正视听。”
“诸位掌门不用有什么顾虑,所有罪责由我少林承担,万不可失了这大好的时机,为我中原武林留此祸根呐。”
乔然亭每每想及那晚慧能方丈的激昂陈词便觉得可笑,由少林承担?大好的时机?这滥杀弱小的龌龊事不但让六大派之人深陷泥潭,更是让六大派其他五位掌门态度大变,从此唯少林马首是瞻,谁也没有异议,更没有人质询其中缘由。
天道轮回,因果相连。
未曾想过了十多年,那个名叫能光的白衣和尚竟然远渡重洋,为倭国百姓来中原求取佛法,立志效仿大唐僧人玄奘法师西行取真经之举。
可是他对少林寺的突然造访却在六大派掀起了轩然大波,就在他踏入少林寺山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能光和尚绝不可能完好无损的离开中原。
因为少林的高手们认出了他的模样,赫然便是屠杀宫本一族那晚“多管闲事”的白衣和尚。
慧能方丈热情友好的接待了能光和尚,席间嘘寒问暖极尽地主之谊,但也委婉拒绝了能光和尚求取真经的诉求,直言能光和尚所求经书不巧被无名寺于半月前借阅而去,若是能光和尚求经若渴,可以去无名寺碰碰运气。
能光和尚不能死在少林寺。
这是慧能方丈见到能光和尚的第一面就做好的决定,毕竟倭国佛门也是佛门,能光和尚若是离奇死在了少林寺,民间信徒之间的舆论恐难平复。
可是能光和尚却可以死在去往无名寺的路上。
这是慧能方丈送别能光和尚时,最后一眼做好的决定,毕竟神州大地幅员辽阔,天灾人祸不可避免,谁也保不齐哪里会半路杀出一群山贼土匪。
可是慧能方丈终究小瞧了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倭国和尚,他最终真的来到了无名寺。
不仅如此,因其极为聪慧,不但博闻强记,而且触类旁通,无名寺的长老们居然破例收纳他为寺内高僧,常受香火,这让慧能方丈勃然大怒,不但六大派之内无法交待,更时刻留着这个祸根,若是他哪一天揭露宫本灭族的真相,那六大派在中原武林当真是万劫不复。
于是在慧能方丈的威逼利诱之下,无名寺大部的长老们屈服了,这些清心寡欲的僧人忽然在一日爆发,以匡扶中原佛教正宗为由,凭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伙同寺内所谓高僧密谋陷害能光禅师,完全没有丝毫普度众生之心,于能光禅师的饭菜之中下药,又安排青楼歌姬色诱,辱能光禅师清誉,致其不得不羞愤退出无名寺,藏身蜀国,受佛门众人耻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六大派安心了,慧能方丈安心了,无名寺的长老们更是安心了。
可有一人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天心大师。
若不是他的及时干预,能光和尚根本不可能轻易逃离困局,安全抵达蜀国,更不可能日后重归倭国,在洞山寺颐养天年。
无名寺的一众长老怒不可遏,纷纷质问天心大师何至于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倭国僧人如此尽心尽力,但天心大师却痛心疾首,反嘲他们身为僧人连清规戒律都抛诸脑后,普度众生的宏愿更是被自己的贪嗔痴妄所蒙蔽,一生所学佛法、所积功德全都幻化泡影,被他们亲自踩在了脚底。
可无名寺的一众长老却埋怨天心大师不识时务,斥责天心大师会害无名寺成为中原武林的公敌。
天心大师虽力排众议,不畏威逼利诱,最后难免被孤立的结局,即便保住了能光和尚的性命,可天心大师早已心如死寂,与无名寺的大多数长老形同陌路,成为了无名寺的孤家寡人,独居竹林,他也不愿再和这些同门共住屋檐。
这些事情除了是点苍派掌门乔然亭亲历之外,无名寺的这则秘辛更是由他的师傅,当年的点苍派掌门亲口叙述,绝无半分虚假。
可是有人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不可能!不可能!”
无尘一掌击退丐帮高手白坤,让其连退十数步,这一刻,无尘彻彻底底的乱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笃定迫害能光禅师的是天心大师,可是天心大师临死都没有一句解释,他不懂天心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包揽这一切罪责。
所以他要问,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无尘一把揪住乔然亭的领口,双眼满是血色,情绪极为激动,再也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高僧,而是一头渴望真相的野兽。
“是真的,这些都是我师傅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说天心大师维护佛门清誉,不让无名寺蒙羞,自己一个人揽下所有罪责,这份气魄是我辈楷模。”
点苍派掌门乔然亭以为无尘因他污蔑无名寺而愤怒,连忙解释,临了还不忘加上溢美之词,以求无尘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我辈楷模?哈哈哈哈......我辈楷模......”
无尘松开乔然亭的领口,失声苦笑,他看着这双亲手结束“我辈楷模”性命的罪恶之手,精神世界开始一步步的崩塌。
他谋划十几年的复仇竟然是一个错误的开始,错的离谱,错的可笑。
甚至在这一刻沐春风的死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份因为复仇而得到的短暂欢愉成为了无尘这辈子最失败的时刻。
临近崩溃的远不止无尘一人。
何心竹直奔点苍派掌门乔然亭的面前,薛宇没有阻拦,而乔然亭则胆战心惊,双手不停地颤抖。
“别,别杀我,都是慧能那个老秃驴出的主意,都是他。”
乔然亭一边跪地求饶,一边辱骂慧能方丈,以求何心竹不会杀他泄愤。
或许是乔然亭的真心祈求感动了何心竹,何心竹并未痛下杀手,相反他缓缓将脸上的面罩摘下,丢在地上,神情悲壮且彷徨。
他望着面前同样迷惘的沐菊和幽兰,嘴角颤动,他觉得自己才是天大的笑话,再看四周渐渐临近的七星海棠烟雾,何心竹紧闭双眼,为了覆灭剑神小筑,为了杀死沐春风,他牺牲了太多太多,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良知、甚至自己亲弟妹的人生都成了筹码,他忽然感到疲惫,一种由心而来难以抗拒的困倦。
他开始变得恍惚,他分不清现在所知所感的一切是真是假,他现在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何心竹缓缓的将沐菊和幽兰拥入怀中,用倭语说道:“あなた達は自由になりました。”
沐菊和幽兰相顾茫然,可是他们却在这一刻得到了安宁,他们的哥哥回来了,那个能给予他们怀暖怀抱的哥哥回来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哥哥很快就要消失了。
因为这一刻,何心竹做出了一个决定。
何心竹看了眼面前的无尘,又看了眼身后的薛宇,忽然向天狂笑,接着疯了魔一般朝着朱邪月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朱邪月本在和常端、魏翔交战,何心竹的出现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只见她悠悠一闪,何心竹径直冲向了熔岩。
刹那间,朱邪月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因为何心竹的目标显然不是自己,而是熔岩里的那一柄长剑!
“薛宇!老子不欠你的!无尘!老子也不欠你的!”
刹那!
火光四溅,熔岩冲天。
幽兰和沐菊甚至都来不及悲伤。
长剑置空,何心竹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化为木炭。
无尘没有去争夺,因为他分明看到三张瞬间化为灰烬的丝巾,在何心竹的头顶飘扬弥散。
他们的丝巾,终究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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