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又到了一年的尾巴,瑞京的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街巷中飘荡着香甜的气息,孩子们拿着糖糕,围转在忙碌的大人身边,新年所带来的喜庆气息,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沾染这世间的每一个人。
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公主府是可以挂红绸,而不被主人嫌弃到要责罚人的。
同样在这一天,长公主会给府上所有人发红包,装在精致的锦囊里,犒劳大家一年的辛苦。
红包里一般会是十个花样小银锞,有的还会有一个小金锞,红包随机发,单看运气好不好了。
若有人拿到了有金锞子的锦囊,必定会被相熟的人要求请吃酒,然而这都是下人们的玩法,主子们自有主子的规矩。
新年这天,历来是风戚染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物,由她亲自送到,这也是一年中除了生辰,各位公子最期待的时刻。
毕竟公主亲自费心准备,只想想就让人高兴的找不着北,况且这份礼,依着公主府的规矩,是不回礼的,理直气壮的白拿,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是对自己与公主之间关系的一种肯定,所以各位公子守这个规矩,守得十分乐在其中。
不同的是,今年凌墨吟带着君书钰悄悄离开云胥,跑到风戚染这里来过新年,她自然是要先去送师父和师娘,或者说七哥和七哥婿这一份的。
进得院门,正瞧见君书钰站在树下赏梅,凌墨吟坐在树枝上,低头望着他,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他是在赏梅,还是在与凌墨吟对望。
透过枝丫与花瓣,凌墨吟望着树下风姿如玉的人儿,这一树红梅隔空落在他身上,热烈又素雅,将人映衬的愈发粉雕玉琢起来。
冬日的阳光让他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整个人都柔和了些。
这是个谈笑间都让人生畏的云胥七王爷,在云胥,他笑的越风轻云淡,对面的人越是冷汗直下,每每他在一旁看着,总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这个在外有笑面阎王之称的人,却是他怀中的温香软玉,也唯有在他面前,才是一副温和模样。
说起来阿钰与自己那乖徒儿,一个是笑面阎王,一个是玉面修罗,也难怪会成莫逆之交。
看着看着,凌墨吟脖子有些酸,抬头间瞧见树梢一支梅花开的格外好看,心念一动身形腾起,折下那支梅花,落在君书钰身侧。
君书钰的目光随着他,望着他身姿翩然而起,落在身旁抽掉他发间的玉簪,用梅枝重新挽起墨丝。
君书钰就这么站着,任由他摆弄,眼中始终含着笑意。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何德何能,满腹的阴谋算计,满手的血腥人命,虽眼中不见血色,脚下却垫着累累白骨,他这样的人死了都是要永远待在地狱里的,却把这谪仙一般出尘的人物,一同拖进了地狱里。
他第一次见凌墨吟的时候,正在躲避追杀,那人自树上飘下来,衣衫在风中飞扬,宛若云端里的仙人,偶然垂怜人间。
仙人出手,只瞧见脚步灵动,衣袖翻飞,不过片刻,追杀的人尽数倒地,那白衣上却没沾染半分尘埃。
他道了谢,半公半私地问了仙人姓名住处,才知道,他便是鼎鼎有名的自在天宫宫主,凌墨吟。
那之后,他常常与凌墨吟联系,美其名曰,给自己找一个实力不俗的江湖人做帮手。
可那如何算的是个江湖人呢,那分明是个偶落凡尘的仙人。
他与凌墨吟联系,只谈公事,半个字也不沾风月闲话,最后还是凌墨吟千里迢迢来到云胥,像一场仙境里的梦。
他犹记得那日漫天大雪,堪堪晚饭时辰,天已然黑透了,他坐在桌案前,手中捏着凌墨吟上次回的密信,其实这些东西,理应看完便销毁的,然而他却冒着风险留了下来,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甚至不像他这个人会生出的情感。
桌案上放着晚膳,垫了沸石温着,他却毫无胃口,起身开了门,站在门口,望着飘飘扬扬的雪花,他忽而觉得这院子竟是这样大,这王府数不清的仆从下人,却像是空无一人,雕梁画栋悬金垂玉,却寂寥地如荒宅一般。
他正望着这大雪出神,忽而眼前出现了一抹白影,那袭白衣似乎融进雪里,又好像遗世独立。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有些发愣,那人却迤迤然到他面前,笑问:“不知王爷可缺个贴身护卫?”
他一愣,忽然觉得,那飘飘扬扬的不是雪花,而是漫天花雨,便笑道:“用晚膳了么?”
答非所问,彼此心中却已明了,相视一笑,那人问:“王爷可有酒?”
他将他让进屋中,道:“管够。”再看那一桌饭菜,忽而就有食欲了。
“怎的手这样冷。”君书钰自回忆中回过神,自己的手已然被捧在那人温暖的掌心。
凌墨吟转身回房,片刻便抱了件白狐披风出来,将君书钰整个裹起来,又把他的手包在手中暖着。
君书钰望着院门前,与这人风姿颇为相像的身影,“染儿来了。”
“知道。”凌墨吟毫不在意,继续认真的暖着爱人的手。
君书钰忍不住翻个白眼,也是,以这人的功力,怎么会察觉不到有人来,单是听气息和脚步,便该知道是谁了。
“又不是外人。”凌墨吟笑的理所当然。
说的也对,君书钰含笑朝风戚染点了点头,后者正瞧着这一幅恩爱画卷出神,见他示意,便整了整衣袖近前来。
“今日迎新年,特意给师父和七哥准备了样小玩意,往年需派人去送,今年倒是方便了,还请二位莫要嫌弃。”风戚染挥手,天琴端上一只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两枚成色极品的羊脂玉佩,凌墨吟拿起来瞧了瞧,一块刻着春花,一块雕着秋月,花枝探进月中,月色洒满枝头,再翻过来,一边是麒麟昂首,一边是龙游四海,麒麟爪搭在龙身,龙尾缠在麒麟后背。
一块整玉分作两半,好一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两块玉佩放在一处,严丝合缝,方能组成这两幅画卷。
“这么大品相又极好的玉料,想来得之不易。”凌墨吟将花枝与麒麟的那块挂在君书钰腰上,再将秋月腾龙那块挂在自己腰上。
“俗气,”君书钰瞥了他一眼,“染儿的这份心思更难得。”
他又看了看自己腰上的玉佩,抬头望凌墨吟,“为何我是麒麟?”
君书钰眨了眨眼睛,颇为难得的露出些小孩子一般清透无辜的神情,仿佛讨糖吃的孩童。
他这一眼看得凌墨吟心都要化了,指尖抚上他的脸,“你是祥瑞,我护着你。
你是春色,我映着你。”
永远做你的护盾,常伴左右。
他的声音温柔地如同三月的风,吹红了君书钰的脸颊,他低下头望着那块玉佩,自在天宫宫主,凌墨吟,这个江湖上可望不可及的人物,甘愿做一枚绿叶,把他高高捧起,也甘愿成为一把刀,只为他一人驱使。
“墨吟……”他嗓子有些发紧,连带的声音都微微颤抖着,“谢谢……”
谢你为了我坠入万丈红尘。
谢你为了我不惜仙衣染血。
谢你将一个堕入地狱的我,视若珍宝。
凌墨吟自然懂他的意思,即便是笑面阎王,情之一字,向来磨人,又如何杀伐果决、自信强悍,“何须言谢,岂不生分。”
君书钰笑着应了一声,凌墨吟忽而打横抱起他,转身便往房内走,毫不避讳站在一旁的风戚染,风戚染倒也见怪不怪,说了声:“师父瞧着时辰,晚上有团圆宴。”便转身离去。
倒是君书钰听到她的话,悄悄在凌墨吟怀中红了耳朵。
顺着路先到了春风楼,风戚染进得院子,苏明颜正掀起油纸一角,查看里面畏寒的珍惜药材,听到有人进来,便转过轮椅,笑道:“公主,新岁安泰。”
“同安。”风戚染转到他身后,推着轮椅来到花园。
冬日里满目萧瑟,本以为只有梅树开着,却忽而发现枝头上已有嫩绿浅黄,勃勃生机,似是知他心中所想,戚染道:“今年天暖,这会已有几分初春的样子了。”
“一年一年,只望岁岁花香。”苏明颜抬头望着伸向天际的树梢,近年来公主调养的好,甚少劳心费力,身子也有好转,想来他与天争命也并非天方夜谭。
“嗯,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往后还有更好的。”从前她很少去期待,也很少对活着,或者说生活,有任何留恋盼望,可自打日子平静下来,不再被无休止的密报和时刻紧绷的情绪填满,她反倒体会出些闲适的乐趣来。
风戚染停在一丛零星开着的金梅前,朝身后看了一眼,天琴便捧上一只木盒,足有半臂长,两掌宽,玉棋上前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张纸,和一块石碑样的东西。
这是……
苏明颜心念一动,拿起那张纸,落入眼中是风戚染清逸的字迹,看着纸上的字句,他又惊又喜,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道:“公主费心了。”
“这毒的方子是刻在墙上的,我怕抄写有纰漏,便让他们把墙割下来。
虽未找到解药的方子,但有了毒方,应当难不倒你。
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尽管与我说。”风戚染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着纸笺的手上。
这可着实是份大礼,他替她与天争命,她帮他实现毕生所愿,哪怕只能实现这愿望的一半,他已然很满足了。
苏明颜笑了笑,“那明颜便不客气了,到时候若要千年太和东珠,公主可不能后悔。”
“只怕是霍君离舍不得花钱。”风戚染笑道。
苏明颜也摇头轻笑。
如此相伴,足矣了。
离开春风楼,风戚染瞧见扒着碧柳轩的门,眼巴巴望着这边的段漠云。
“大冷的天,怎的在外面等。”风戚染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怜香,怜香分外委屈,满脸写着拦不住,但在风戚染颇有压迫性的目光中,她仍是不自觉地抖了抖。
而还没来得及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被风戚染戳破了小心思的段漠云,扒着门把脸往后藏了藏,“我没……”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风戚染忽而懂得了霍君离的乐趣,一边将他拉进屋中,一边问道:“没什么,没有在等我?”
“有……”他怎么就承认了,段漠云回过神来,慌忙摆手,“不是……”
“那便是没有在等我?”戚染挑了挑眉,笑看他逐渐透出绯色的脸颊。
有……还是没有?
段漠云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答没有,他有些不甘心,若答有,又有些跌面子,一时间进退两难,脸愈发烧起来。
看着他脸越来越红,一双水汪汪湛蓝的眼睛无措地眨了几下,风戚染心软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给你带了新年礼物,看看可喜欢?”
天琴将一只长匣子放在桌上,另又放上一只食盒,具都打开,段漠云的眼睛在匣中的画轴上转了一圈,直勾勾落在了食盒里的点心上。
风戚染心中叹了一声,果然还是吃食更得他的心,“我第一次做这东西,尝尝可还能下咽?”
段漠云瞪大了眼睛,“公主做的?!”
风戚染点了点头,她特意踩着准备膳食的点去膳房瞧了瞧,看着也并非什么难事,却在烧穿了三个锅,砍断了五六个菜板的时候,被贵总管委婉提示,做点心似乎更配得上她的纤纤玉手。
段漠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梅花糕,张了张嘴又放下,端详了一阵,却迟迟不往嘴里送,风戚染不禁疑惑,单从味道已经闻出难以下咽了么?
“怎么了?不好吃?”
段漠云连忙摇头,摇的发冠都有些歪了,一双眼睛笑的弯弯的,道:“舍不得吃。”
他说的诚恳又认真,风戚染闻言一愣,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以后漠云想吃了,我都做给你便是。”
眼见着他眼中似是聚起了水汽,那神情如同讨食的小动物一般,风戚染赶忙轻咳一声拿起了匣中的画轴。
天琴上前来托着画轴展开,画上是一副春意山水,段漠云起身细看,这幅画意境笔法都是好的,用笔用墨都有些功力,算得上佳品。
他将目光移到落款处,刚要瞧瞧是何人所做,便听风戚染道:“府上丹青无人可及你,我也非深谙此道,你看个乐子便罢了。”
公主画的?!
段漠云再次瞪大了眼睛,这双倍惊喜,不枉他在门口巴巴盼了一个多时辰。
风戚染被这双蓝澄澄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渐渐盯得不太自在,理了理衣袖起身,道:“你先吃点心,我还有些事。
怜香,给他熬碗姜汤去去寒,莫让他食太多点心,晚上还有宴席。”说罢便轻轻拍了拍段漠云的手离开了。
转过花园便是望星楼,贺兰夜之远远见她行来,便朗声道:“染儿在前头耽误的时候太多了。”
风戚染寻声望去,贺兰夜之正倚在高阁窗边喝酒,见她目光落在他身上,还遥举了举酒杯。
她足尖点地身形飘然而起,踏着屋檐飞上高阁,自大窗落进楼中。
“宁翼王好雅兴啊,”风戚染望着他手中的酒杯挑了挑眉,“自你住进这,我可没见你放下过这酒杯。”
“这不就放下了。”贺兰夜之立时将酒杯放在桌上,靠近她,俯身在她耳边道:“染儿见我,还是太少了。
若你日日在此,便能瞧见许多个不一样的我。”
风戚染微微错开身子,抬头与他对视,唇角勾起一抹笑,面若桃李,春风含笑,看得贺兰夜之心口一滞。
而那勾人心魄的笑转瞬即逝,风戚染冷哼一声走到桌前坐下,道:“没兴趣。”
挥了挥手让天琴端上一只锦盒,她将盒子推了推,示意他打开。
贺兰夜之挑了挑眉,只要不再说让他回府的话,没兴趣就没兴趣吧。
他近前来打开了锦盒,霎时间酒香便透了出来,盒中放着一只青玉酒壶,贺兰夜之将它拿出来,拔开塞子闻了闻。
蹙眉思索了一会,又凑上去深吸了一口,有些不敢相信道:“这味道怎的如此像庆远侯宝贝的比亲儿子都亲的,那天上有地下无的仙酒?”
今年庆远侯的寿辰,拿了两瓶酒出来炫耀,说这酒如何难得,如何稀有,如何珍贵,说瑶池仙酿左右也不过这个味道。
老头既想炫耀,又舍不得,每人只给倒了个杯底,二品以下的还轮不上,就这倒没了半瓶,老头心疼的自己都没舍得喝。
酒确是好酒,也的确称得上极品,但只喝个杯底,着实不过瘾,再加上庆远侯从前和他们是对手,趁着这个机会,他仗着自己宁翼王的身份,威逼利诱撒泼耍赖,硬是要了一满杯酒来,看着庆远侯铁青的脸色,他那杯酒喝的格外舒心。
是以他望着眼前这满满一壶酒,眼中充满不可置信。
风戚染十分淡然地点了点头,贺兰夜之震惊了,“他舍得给你?”在他印象里,恐怕庆远侯就是舍得阖府身家,也舍不得这酒,若要想跟他买,千万两黄金恐怕他才会考虑考虑。
“你花了多少银子?还是用他阖族性命威胁他了?”这是他唯二想到的,拿到这瓶酒的方法。
风戚染斜了他一眼,轻飘飘道:“偷的。”
贺兰夜之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知道染儿闲下来之后,有了许多从前没有的小爱好,没想到这其中一样竟是翻墙入户。
然而他思路一向活泛,只愣了片刻,便挑了挑眉凑到她耳边,道:“既然染儿喜欢月黑风高跃墙入室,不若今夜来望星楼寻寻宝。”
风戚染偏头看了看他,望星楼与南月阁相邻,他和霍君离相处的时间越久,彼此脸皮的厚度如同较劲一般不断攀升,再这样下去,怕是丢脸要丢到外面去。
她抬手搭在贺兰夜之胸口,对方笑意更甚,风戚染一字一顿道:“想,得,美。”手上发力一推,贺兰夜之登时被推了个踉跄。
还不等他哀嚎抱怨装可怜,风戚染起身道:“今后你与霍君离见面,每月不可超过三次。”说罢扬长而去。
出了望星楼,风戚染望着南月阁和望星楼中间的这片空当,十分认真地思考,是不是该筑一道高墙,将这两个院子隔开,或者让他们其中一人换个院子住。
“公主站在那良久,莫非是近乡情怯?”霍君离倚在院门上,笑的分外灿烂。
但这笑落在风戚染眼中,便是无赖的紧,“没事做的话,不如去查查库里的账。”
“公主也太不近人情了,大过年的查账,是会被人骂的。”两人一同进了院子,霍君离接着道:“况且今年的账早都已经查完了,这方面,我还是很勤勉的。”
他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似乎期待着对方的赞扬,而风戚染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我说的是老库房的账。”
老库房?
霍君离的眉梢抖了抖,所谓的老库房,是公主自崇华苑搬到公主府时,堆放一大堆无用、价值不高,又怕扔了有万分之一可能泄密的东西所用的库房,每年年底都会从那一堆东西里拿出一部分销毁。
但因数量庞大,一股脑全处理了又太引人注目,而至今还堆得如同一座大山。
就这还需要账?
霍君离也不是不明白,风戚染在故意刁难他,于是他拽着风戚染衣袖的一角,眨巴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幽蓝双眸,瘪着嘴道:“公主如此不心疼人家。”
不知是他故意拿捏出来的神情,还是他特意挑选的用词,风戚染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同样是这般的眼睛,在段漠云脸上就无辜可怜地让人心疼,在霍君离脸上,就让人……
想打人。
她用力地将自己的衣袖拽出来,转身避开霍君离欠揍的脸,挥了挥手示意天琴,天琴便十分有眼色地捧着木匣上前来,解救她家公主。
匣子打开,露出了一只碧玉竹节酒杯,杯子通体碧绿,翠的如同被露水浸湿的竹叶,镶着用银勾画出的细梢和竹叶,叶上还掺杂了太和东珠粉柔和的光芒。
霍君离细细地打量着酒杯,将它举起来映着阳光欣赏,自打他知道贺兰夜之无时无刻不带着酒杯,是公主早些年赠与他的,便开始隔三差五、有意无意、欲盖弥彰地在风戚染耳边叨念,自己也缺个随身的酒杯。
然而,公主却好像从来没听见过。
风戚染自然是听到了的,但她心知肚明,若是应了,一定会助长这股攀比的风气,使不得。
遂平日里,她对这样的明示暗示,充耳不闻,但借着新年的由头,风戚染也会难得的慷慨,满足他们的小心思。
“你慢慢看吧,我还未转完。”说着便轻飘飘地转身离开了。
霍君离也不知是过于专注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找不出什么理由挽留,总之没什么反应。
新年,他等着她,来说几句闲话,她送他,一只久盼的酒杯,阳光下流转的翠绿欲滴,已经美好到足以将他暂时抽离。
风戚染还未到浮山楼,便瞧见屋顶上坐着一个人,鸦青色的衣袍在西沉的日头映衬下,格外显眼,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滴落在晚霞里。
踏进院中,风戚染冲他招了招手,西冷痕飞身下来,落在她面前。
“天琴。”风戚染唤了一声,待天琴捧着木盒上前,便打开盒子。
里面是刀鞘,没有刀,只有鞘。
霜林是把难得的好刀,却一直没有好的刀鞘,西冷痕不太在意,毕竟握在他手中的是刀,若不是携带不便,他连刀鞘这东西都不需要。
然而风戚染看着他整日背着已然磨损严重的刀鞘,背影显得越发心酸孤寂,便特制了新的刀鞘与他。
刀鞘用料上乘自不必说,素银雕花,两面各镶了一块古玉,西冷痕拿起刀鞘,看了两眼便将目光转向风戚染:“什么意思?”
风戚染一愣,道:“新年……”
还不等她说完,西冷痕便打断她:“刀鞘,什么意思?”
如刀锋冷冽,如刀身坚硬,如刀柄可靠,收刀入鞘,西冷痕便是那把刀。
此刻他直直地盯着她,风戚染语塞,做这副刀鞘,她并未想太多。
侠客如刀,美人似鞘。
半晌,风戚染未答话,她自知说出的话并不会令他高兴,满目的红绸,又在提醒她此时说这样的话不合时宜,于是两相沉默。
“懂了。”西冷痕忽而道,他取下背上的刀,利落地换了刀鞘,递给她。
风戚染接过来翻看了一下,仿佛方才那一幕并没发生过,点头道:“挺合适的。”
她递还回去,对方却没接,风戚染抬头疑惑地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明白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算了,大过年的。
便伸手将刀背在他背上,扣好,还顺带着理了理他皱起的衣襟,然后道:“晚宴莫忘了。”说罢视线从衣襟直接转到身后,抬步离去,未再对上那双毫无波澜,却炽热滚烫的眼睛。
再往前走是东仙苑,近年来青洛几乎长住在北辰殿里,东仙苑此时无人,风戚染便继续前行,绕过北辰殿行至倚光阁,却被告知此处的主人不在。
风戚染遥望若湖边本应拴着小船的系船柱空荡荡,便知他去了哪里。
她来到若湖边,接过天琴手中的东西,飞身入湖心亭,邪月正站在亭边,望着幽幽湖水。
碧水微澜,这下面永眠着他的亲人,湖底很冷,水晶棺是染姐姐特意打造的,睡在那里面,姐姐应该不会觉得冷了。
他正在发愣,眼前的湖面上,忽而落下了点点红梅,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一只竹篮递到了他手边,“新年了,让她也一起热闹热闹吧。”
邪月接过竹篮,将特意采来的红艳梅花洒在湖里,又是一年了,姐姐,若你有灵,保佑染姐姐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无病无灾,至于他,能跟在她身后,便很好了。
邪月坐下来,微微偏头,正靠在风戚染的腰腹上,风戚染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一如当年安慰风颜珏时那般温柔。
额头抵在她腰上,她的衣袖随着动作扫过他的侧脸,邪月忽而想起几年前,离开公主府的前一晚,她也是这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那时候阖府里,就属他年纪最小,阅历最浅,风戚染勒令他离开公主府,至少在外面待上三年。
“我被阮君寒当杀手养了这么多年,又不是吃白饭的,天南海北的我哪儿没跑过,我见识一点不比他们少,不需要磨炼!”邪月理直气壮地争辩。
风戚染被他嚷的蹙了蹙眉,道:“那不一样,你这次出去,是要游玩,要看看风景,涨涨见闻。
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就与她找一处可心的地方安身,我都会帮你准备好。”
邪月一愣,忽而明白了,她不是让自己去磨炼去长见识的,她是让自己出去找姑娘的。
他们俩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该喝茶喝茶,该发呆发呆,只有段漠云悄悄在用眼神示意霍君离,给他讲解一下。
“我不去!我就在家待着!”邪月梗着脖子,红着眼眶分外委屈。
这地方对他来说,是家。
家里这么多人,别人都可以留下,为什么偏偏要赶他走呢?
他国破家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喜欢的人,一个安身的地方,为什么要赶他走呢。
风戚染叹了一声,对着这孩子,她的心硬不ql,随着这口气呼出,姿态和语气都柔和了些,道:“你出去转转,三年以后还想回来,再回来便是了。”
末了她补了一句:“便是你娶妻生子,想住在倚光阁也没人拦着你。”
喝茶的人、发呆的人照旧,只不过都在暗中望向她,内心只有一个感叹,年纪小,优势大啊。
“不过约法三章,不可提前回来,不可与我联系,不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风戚染的语气十分坚定,表示这三条,没有商量的可能,他只得答应。
于是很快,他便被收拾好行囊,并被催促着,离开了。
三年的时光,开始是漫长的,他不知道去哪里,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在瑞京外的小镇子上住了两个月,直到有家人托人上门说亲,他才惊觉住了太久。
几番思索,他去了曾经的山琼故土。
后来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渐渐找到了游山玩水的乐趣,他也遇上过相投的伙伴,只可惜站在山之巅水之畔,总觉得孤单,总觉得这不是一场持久的游玩,而是一次有时限的漂泊。
他犹记得自己背着巨大的麻袋回到公主府时,染姐姐脸上的表情。
她是开心的,三年未见,他依然能从她淡然的表情里,看出来。
毕竟那张脸,他日思夜想,竟未有一日,有丝毫模糊。
他将麻袋放在她面前,期待她打开时的神情,他无数次想象,她或许高傲,或许不屑,或许淡漠,或许生气,然而却没想到,她笑了,还落了泪。
那巨大的麻袋里,是他这三年来,给她写的信,有趣的见闻,遇到的朋友,回忆的往事,她不让他联系,他便把这三年想说的话,连同三年里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都带回来给她。
她伸手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轻轻道:“瘦了。”
后来有一次他遇到坐在花园喝酒的霍君离,霍君离告诉他,那时候染姐姐让他离开,是因为他自小饱经命运跌宕,除了姐姐,与他亲近的人几乎只剩下了阮君寒和她。
她说他没看过这世间万千姹紫嫣红,让他留下,是对他不公平。
彼时他才明白,她看着那些信的时候,为何笑着哭了。
“天色不早了,湖上风凉,回去吧。”风戚染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邪月方才自回忆中回过神来,转头瞥见放在桌上的一只匣子。
他起身打开来,望着里面一块精美的腰牌,“这是什么?”反复看了半天,他没明白。
“这枚腰牌,可以让你自由进出家门,或者去御花园逛逛,再或者去公主府名下的钱庄支一笔任意数额的银子。”风戚染道。
既然是他的家,总要有把钥匙。
邪月有一瞬恍惚到失神,继而欢呼着跳起来,把腰牌挂在身上,欢喜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走吧,天晚了。”
回到岸上,天琴迎上来道:“公主,晚宴准备妥当了,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可要开宴?”
风戚染点了点头,“我去换身衣裳便来。”
回到北辰殿,青洛伺候她更衣,一年之中唯一一次,风戚染会穿红衣。
像一朵开在雪山之巅的娇艳玫瑰,高贵又艳丽。
从始至终,青洛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不需口言,那种缠绵的,眷恋的眼神,足以诉说千言万语。
收拾停当,风戚染执青洛的手入席,公主府新年晚宴,终于开始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玉盘珍馐山珍海味,这场晚宴百无禁忌,这样的日子里,不论如何胡闹,风戚染都不至翻脸。
有句俗话说的好,大过年的,这四个字足以熄灭所有怒火,摆平一切沟坎儿。
直到坐在下面的六个人,不可避免的开始炫耀攀比今年收到的礼物,直到青洛倒酒时走神洒了一桌,风戚染才轻咳一声,提醒他们这个话题已经讨论地足够。
他还没有收到礼物啊,青洛想。
往年的时候,他都是第一个拿到礼物的,青洛又想。
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他要懂得分寸。
“怎么了?”段漠云凑到霍君离旁边,正挡住了他望向公主的视线,“大公子是没收到礼物还是礼物不满意?”
霍君离没好气地把他的头扒拉开,嫌弃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咱们收到的礼物太满意。”
膳食用的差不多,风戚染带着他们来到外面,示意了一下玉棋,顷刻间便有无数烟花窜上半空,此起彼落,代替星辰装点了夜空。
这场烟花足放了近半个时辰,比之皇宫的烟火也毫不逊色,下人抬了几只大箱子过来,里面是满满的小花小炮,花样众多,供他们玩个痛快。
“先去玩吧,里面的饭食都温着,饿的时候便去吃,待会宫里也会放烟火,比这还要好看。”风戚染拿过段漠云手里捧着的糕点,示意怜香拿些小花炮给他。
风戚染没有进宫,今年宫内添了小主子,她想着中午宴请群臣时已见过阿弟,晚上的团圆宴,便让他与自己的小家团圆,自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了,况且她府上,可远比宫里热闹。
六位翩翩公子、贴身侍女、琴棋书画,拿着花炮,不分尊卑闹作一团。
青洛选了支小一些的点燃,递到风戚染手中,望着这耀目的花火,耳边是喧闹笑语,她有些恍惚,好像此刻的一切是这样不真实,又好像在这种时刻,她才更加确定自己活着。
待皇家寺院新年的钟声响起,这场晚宴才算真正落幕,有人打着哈欠,有人醉眼朦胧,有人撑到打嗝,各自散去。
回到北辰殿,风戚染道:“累了就先歇,我去泡一泡。”
刚要转身,衣袖便被扯住,她回头,青洛瘪着嘴,像个没拿到糖的孩子,不说话,就这么皱着脸望着她。
风戚染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了,不禁又心疼又好笑,拍了拍他的手,装作若无其事道:“累了便先更衣歇下吧。
我唤缇双来替你更衣?”
“不。”他赌气般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拒绝,然后赌气地放开手,赌气地转过身,赌气地走过去,赌气地和衣而卧,最后赌气地想,却想不通公主为何如此。
风戚染沐浴完,着了件特制的纱衣,走到内室却瞧见有人正气鼓鼓地抱着手臂和衣而卧,不禁失笑,越来越小孩子气了,这些年来,他已与当年在她面前事事妥帖、时时懂事的大公子相去甚远,却离那个真实的青洛,越来越近。
“青洛。”她轻轻出声唤他,青洛的目光本能地寻过去,却愣住了。
公主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纱衣,不知是用什么制成,在灯烛的映衬下显得流光溢彩,灿然生辉,而那半遮半透的轻纱,掩不住如玉肌肤,月弯一般的腰线若隐若现。
青洛忽而想起来,前些时候霍君离曾嘲笑他没看过那些不可说的书,他特意寻了一本来,正看到不可说之处,脸红心跳,好巧不巧被外出归来的公主撞见,他慌乱地将书藏起来,却无法掩饰自己双颊发烫,心跳如擂鼓。
公主未追问他在藏什么,也未问他为何如此异状,后来那书被他妥帖藏起来,久而久之便被抛到脑后。
只是他隐约记得,里面所描述的女子的穿着,似乎和此刻公主身上的纱衣有些相似。
青洛感觉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喉头滚动吞下一口口水,脱口而出道:“明,明日要早起。”
他在说什么?!
风戚染勾了勾唇,眼睛微微眯了眯,道:“我没说你今晚可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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