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了。”
魔术师阴沉着脸色,看向再次因为爆炸震动蒙上一层灰尘的玻璃窗。
他将身上穿着的围裙一扯,随便团了两团摔在脚底下,面甲的眼睛部分显现出杀意的红光:
“魔王大人临时办公室外的窗户!我已经擦了两次了!每次刚擦干净就又落满灰!为什么今天的震动会这么频繁啊?为什么总有人一件替主君分忧解难的事都不做!每天变着花样地找麻烦!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无聊!”
黑色的骑士铠甲说着一脚踢开了自己精心擦拭过的窗,本着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科学原理,从楼上一跃而下,完美着陆在宫殿外的草坪上,而后气势汹汹地将魔剑一扛,准备找外面不停捣乱的恶魔们算账。
就在他要迈步向前走时,却无意间瞥到堕神七星正迈上魔王城的台阶,想要走到里面去,登时想都没想大吼一声:
“别进去!”
魔王城可是所有强大战力的聚集地以及所有重要资料和道具的存放处,如果因为堕神的诅咒遭到飞来横祸,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尤其是前几天已经在琴的炮击中损毁了一半的情况下。
被厉声喝住的七星转过头,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受伤的表情:“我不能进吗?”
魔术师顿时感觉刚才那不经大脑的愚蠢举动,让本就很糟糕的状况雪上加霜:
这恶魔根本不会看气氛的啊!
按常理来讲,一个已经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的人,应该会自觉远离使人感到困扰的场合。
但是,但是就是这个该死的但是,七星怎么会按常理出牌呢?!
他不但不会在被训斥后远离,反而因为天生的热心肠和耐不住寂寞,会变本加厉地贴近不喜欢他的人,努力证明自己真的很有用,试图以此扭转对方的态度。
多么让人崩溃的积极态度!
完了完了完了。我要被缠上了。
——从来不屑于讨好魔王天灾以外任何恶魔的魔术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
“我就是想问问魔王陛下有没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帮忙做,这也不行吗?”
魔术师看着七星的表情越来越委屈,眼里甚至蒙上一层泪水就要哭出来时,终于在绝境中爆发出了灵感:
“我说别进去,是因为魔王大人已经给你安排了工作!要我告诉你来着!”
“真的?!”七星收起眼泪的速度比闪电还快。
“真的真的。”魔术师看了看脚下的草坪,硬着头皮说:“花坛里的植物都长走形了,需要修剪修剪,还有之前被炮火燎到的也需要重新播种,就交给你了!”
魔术师越说越自信,越说越觉得这真是个英明的判断:就算真的是带来诅咒的堕神,侍弄一下花草还能引起什么糟糕的灾难?
“可是我从没种过花……”七星忧郁地看了一眼张牙舞爪生长的魔花。
“没事,我教你!”
魔术师飞快地跑进角落里的杂物间,把种子、魔药肥料和工具拿出来,领着七星来到一片空花坛里,先用小铲子挖了个坑,扔进去两粒金鳞花的种子,又把土填好,说:“就这么简单,会了吗?”
“这样就行?”七星有些怀疑。
“行的!”魔术师诚挚地点点头:本来也没指望能种活,只是找个事情让你打发时间而已。
“那这些又是什么啊?”七星指着魔术师拿出来的一些瓶瓶罐罐问。
魔术师答道:“催熟魔素。不过是还没稀释过的,你种完之后用水壶接满水,倒进去一点浇花,就能让它们快点长成。”
“我喜欢这个工作!”七星像个拿到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脸上挂满了笑容。
世界毁灭级别的危机被巧妙解决。松了一口气的魔术师将小铲子递给七星,后者开心地迈步跨进花坛,背后的翅膀轻轻一振,将摆在长椅上的几个装满催熟魔素的小瓶子扫了出去。
脆弱的玻璃瓶撞上路缘石后碎裂,里面的迷样液体尽数泼进了土壤里。
在那仿佛走马灯一样被慢速播放的光景里,魔术师想:
为什么魔药非要用玻璃瓶装?
为什么就那么好巧不巧地摔碎了?
为什么我会有能处理好堕神的自信?
淦。
花坛中的土壤动了动,猛地窜出几条四五个成年人环抱还不及的粗壮藤蔓,直接将魔术师卷进了夹缝中,然后如同巨人的手腕一般分散开,一部分四下扎根,另一部分则直朝天空疯狂地生长。
七星奇迹般地躲过了一劫,却听到缠绕纠结的藤蔓中央,传来微弱的、仿佛空罐被压扁的怪异声音。
——
“咦?花坛那边……是百手他们又搞出什么新的观赏性绿植了吗?”突然注意到外面异常的伊戈雅点着下巴自言自语。
王默看着外面不断蠕动扩张的绿色浪潮,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他妈怎么看也不是观赏用的啊!给我处理掉!立刻!马上!”
——
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七星坐在魔王城外罕有人经过的某条主路旁,有些悲伤地想:
来处理巨大藤蔓的伊戈雅看到自己时笑容立刻僵住了,而被从缝隙里挖出来的魔术师扭曲得比侵蚀山谷里的螺旋树还严重。
他越想越觉得悲伤,认为让所有人都遭遇飞来横祸的自己实在应该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要出现才好。
这时,食人魔鬼火骑着一匹魔兽路过,挂在坐骑背上的口袋中放着要紧急递交给魔王的文件。
他看到路旁坐着的堕神,顿时吃了一惊,也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与旁边树丛中窜出的一只巨型鞭蝎正面相撞,紧接着被后面躲闪不及的蠕虫巴士追尾。
事故场面惨烈异常。
“你、你们没事吧?”
七星手忙脚乱地站在路旁,却见魔兽与蠕虫的尸体下探出了一只恶魔的手,握着一沓染满绿色血液的文件。
气若游丝的鬼火说:“这、这个——送去给魔王大人!快!”
交付于自己重要的任务让七星燃起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对伤重的同伴用力点了点头,带着文件向魔王城飞去。
鬼火对着那只飞走的黑色大鸟比了个拇指,狞笑着:
“要死大家一起死,魔王城里的一个都别想跑。”
——
“最后呢?”邪云问躲在山洞角落里、用翅膀把自己包成一个球的七星:“你把文件送到了吗?”
“送到了。”七星的话带着哭音:“但是文件上蠕虫的血有腐蚀性,把魔王陛下的桌子腐蚀穿了。”
“然后?”
“烛台倒了,文件都烧没了。魔王大人的表情看起来要死掉了!”七星说着哭的更大声了:“我什么都做不好,还带来厄运,总是害别人受伤!别管我了!我要住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
“可是没了你,大家会很寂寞的啊。”邪云说:“以后就再也没人叫恶魔们早起了?再有意外事故发生也没人及时报告了?”
“真的吗?”七星从翅膀里冒出半个头,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可是,我还总是害邪云大人死掉。”
邪云拍了拍胸口:“没关系啊,毕竟我是不死族嘛。对不死族来说,死掉根本谈不上困扰啊。托你的福,今天所有人都过得很充实呢。”
“那我可以回去吗?没人会讨厌我、把我赶到没人的地方居住吗?”
“当然不会,走吧走吧。”邪云指了指灯火通明的魔王城:“大家都在等你呢。”
七星想了想,果然还是不愿意缩在洞里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于是爬出来跟着邪云往外走。
走到洞口时,瘦小的不死族却突然一脚踩空了石头,从峭壁上摔了下去,发出一阵令人肉痛的碰撞声。
“我果然还是回去吧呜呜呜呜——”七星简直要崩溃了。
良久,从下面传来个惊喜的声音:“我没死!这次没死哦!”
七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邪云在崖壁下晃着一只断掉的手,对他笑: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没死!这是你带来的奇迹啊!”
——
“哥哥,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早上出门遇到火雨、带人类魔法师偷偷潜入遇到爆炸、路过龙穴突然听到他们拉警报、来魔王城打听消息还被藤蔓抽飞、想路上拦截重要的文件结果遇到交通事故,躲到深山里还能被人砸中,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哥哥你先别生气,拟态要保持不住了。”
“我就想知道这个不死族什么时候能从我身上离开。”
——
背上载着邪云向仍灯火闪耀的魔王城飞去,七星忽然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
那时的他还居住在天空中的云海之城,还未成为人们口中使人畏惧和憎恶的堕神——
“我的好友啊,你为什么坐在远离所有翼族的云端闷闷不乐呢?”拥有一头白金色长发、如神祇般俊美的男人问:“我们将丑陋的恶魔驱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胜利是父神赐予你我的权柄所带来的奇迹,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啊。”
发丝与眼眸如乌鸦般漆黑的男人望着不见边际的云海,说:“我在人类的世界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你对那种弱小又愚蠢的种族感兴趣吗?”
黑发男人不理他,继续说:“她很可爱,并不将我当做一个讨伐其他种族的可怕战争机器。于是,我送给了她一只小鸟。”
“翼族的礼物,她会很开心吧?”
“但是小鸟死了,尸体带来了瘟疫,最后那个村庄的所有人都死了。”黑发男人问:“为什么会如此呢?我发自内心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但我也毁了这一切。所有靠近我的生命,所有我珍视的存在,都死掉了,动物、植物、人类、同族……他们叫我「黑色的不幸与灾祸之神」。我在想,我得到的‘奇迹’是不是从其他生命的手中抢来的呢?因为被我夺走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不幸。”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的朋友。”耀世之火笑了笑:“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父神的荣耀——”
“我为什么要守护祂的荣耀?祂让我的手染满了鲜血!祂让我成了死亡的帮凶。”黑发男人仍坐在云端,抚摸着手中的战争号角:“我不想再看到任何生命因我而死,我已经受够了。”
“主人!”慌慌张张跑来的守卫在两人面前站定,有些畏惧地汇报道:“……云海之城的结界发生了故障,半个城市都已经瘫痪了!请您去看一下吧!”
“怎么搞的?!”耀世之火吼道:“小故障也就算了!为什么这次会这么严重!你们都想回「源生之树」重造吗?!”
“是、是……”
守卫手足无措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黑发男人,而后者冷淡地将话题接了下去:
“是我带来的影响。在没有人居住的云海尽头就是将灾难减小到极限的办法了,但看来效果还是不好。”
他站起身来,对这座城市的主人、也就是耀世之火说道:
“我要离开这里。”
耀世之火楞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翼族可以离开这座城市,我的兄弟。你疯了?”
“你拦不住我的。”黑发男人说。
云海之城的主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那好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兄弟。如果你执意要离开这里,就必须脱去翼族的皮囊,被圣火烧去父神赐予的权柄与光辉,也就是说——你会堕落成魔鬼。而那些曾经与你厮杀的真正的魔族,是否会接纳你,还未可知。你确定要如此吗?”
“我没想被任何人接纳。”黑发男人张开了双手:“来吧,用你说的圣火。像你曾经对古人类所做的那样,将我变成世上最孤独的种族吧。”
耀世之火甚至连犹豫片刻都没有。他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手腕,那位与他一同诞生、一同征战的老朋友身上就燃起了恐怖的白色火焰,像永不熄灭恒星,越烧越炽烈。
“你就对父神绝望到如此程度吗?”
耀世之火冷笑着看向本该慢慢熄灭、却反而越烧越旺的圣火,它就像一枚不断成长、正待破壳的白色巨卵,当火焰化作光点消失后,从中诞生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翅羽如刀刃般锋利的怪鸟,周身环绕着七枚熠熠发光的金星。
“走吧。我曾经的朋友,只有这一次。”耀世之火让云海之城裂开一道缝隙:“下次见面时,我会杀了你。”
新生的恶魔从云上飞下,像一颗堕落的黑色流星。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就一直飞,飞过波涛汹涌的绝海、飞过荒无人烟的密林,藏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世界的角落里,合拢翅膀沉沉睡去。
当恶魔从梦中苏醒,十角六目的红色怪物正从黑暗中走来,它周身缠绕的黑色火焰让岩石都融化沸腾。
怪物问他:
“你不是人、也不是野兽、也不是完整的恶魔?”
他想了想:“人类似乎称我堕神,你就那么叫我吧。”
反正自己再也不会与任何活物生活在一起,被称作什么并没有差别。
怪物问道:“我要去恶魔之国,你认识路吗?”
堕神便回答:“我不知道。但你快走吧。走得远些,不要再来这里。我带来的厄运会杀了你。”
怪物离开了,却又在中途折返了回来,问他:“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不能去。”堕神说:“你们都会死。”
“我不会。我将成为那里的恶魔之王。”
怪物说:
“而魔王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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