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封冻开始的时候,京城泷安的安国府中,姚锦之正坐在八仙桌前,指尖拈着一封信陷入了沉思。
信封上只一行字,“安国府姚公子亲启”。
自从秋射大会上尉道渊为救他受了重伤,姚锦之自己也被禁足在家,外面的情况一概打听不到。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期间,姚锦之过得很是煎熬。
母亲成日里唉声叹气,父亲对他也不像往日那般亲切。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一顿训斥,还扬言要送他去踏云观里出家。
他知道父亲是嫌自己丢了姚家颜面,可父子之情总不能说没就没了。母亲为袒护他不知和父亲吵了多少次,身体越加不好了。索性深居简出,专心吃斋礼神。
这样的家姚锦之待不下去了,正好书箭伤愈回来,临时结契也失效了,他便暗暗计划出门远行。
反正若不结契,坤泽的寿命最多也就三十五,六岁。正好趁这几年了却自己游山玩水的心愿,总好过憋死在那踏云观中。
他想的简单,行动也快。没几日就打点好行囊,随时可以上路。可真要出门了,他心里却记挂着一个人,下不了决心。
姚锦之想着,就算自己对那少年无意,可终归是欠了他的,出发前无论如何也得再见他一面。正好姚炳德有几日忙于公事,不怎么管他,他便带着书箭,携了礼物,去探望尉道渊。
没想到竟连信武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姚公子,对不住了,二公子说伤势未愈,来客一概不见,请您回去吧。”见过一次的老管家余伯话说得客气,大门关得可一点不含糊。
姚锦之等了许久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原也知道自己来尉府肯定不受欢迎,可没想到连尉道渊都拒绝见他,当下便有些失魂落魄。
他哪里知道这话是尉士英让余伯说的。
他心里很是难过,不明白一贯热情的少年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又担心他的伤势,愈加忐忑,也没心思远游了。
就这样过几天,尉府倒差人送了信来。信封上没写落款人,姚锦之拿着这信忽然就有些紧张,迟迟没有打开。
一旁书箭等得不耐烦了,说:“公子你倒是快拆啊。您不拆开,就是瞪酸了眼睛也瞧不出朵花来。那日去探望尉二公子那般干脆,这会人家信来了你倒不敢看了不成?”
“瞎说什么,这不就开了吗。”姚锦之睨了书箭一眼,手上慢慢拆开信封。
当真是他!
一开头便是没大没小的“锦之”二字。又是什么“久未相见,甚是思念”,把姚锦之看得又想气又想笑。
接下去的措词就极规矩有礼了。先是为将他拒之门外的事道歉,又说自己伤势已好,勿挂念,最后,还借口表示歉意,要约姚锦之出来游玩。
整封信除了开头两句,没有半点缱绻,倒像是好友寒暄。姚锦之却从那字里行间看出点温软的意思。
他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上“锦之”二字,那字迹端正有力,别有风格。他想象着那爱脸红的人攥着劲提笔写这封信的样子,不禁嘴角微微抿起。
他放下信,头也不回吩咐书箭。
“快,笔墨伺候,我要回信。”
三日后,正是京师名观龙福观一年一次的祭神祈福道场。京城内外,十里八乡的商贩云集在安庆门,是一年中除新年会市外最大的集市。
尉道渊站在龙福街口新搭的牌楼下面,觉得自己很能体会姚锦之偷溜出门的心情。因为这一次偷溜出门的人换成了他自己。
自从伤好后,父亲责怪他私会坤泽,无视礼法,又行事莽撞,差点伤了性命,禁了他的足,龙骑营那边也告假不让去了,罚他日日在家誊抄古代兵法典籍,抄完才许出门。
可那书册足有好几箱,不知哪日能抄的完,加之他成日只想着姚锦之,兵书抄着抄着就抄成了情书,满纸姚锦之的名字。尉士英看到了气得罚他再抄一遍,可是他又走神写差了。于是兵书没抄多少,姚锦之的名字他倒是越写越熟稔了,尤其那“锦之”二字,写的极妙。
不过奇怪的是,上次还帮着父亲劝说自己的阿姐,这次竟然主动告诉他姚锦之来探望的消息。他当时就又惊又喜追出门去,可惜人已走了。心情激动之下,他忙铺纸研墨写了封信,可父亲管得严,一连几天也送不出去,他正焦急时又是阿姐帮了忙。
尉道渊喜出望外,猜想是这次受伤,让阿姐心软了,赞同他和姚锦之在一起了。
信送出当日就收到了回信。
姚锦之竟约他同游会市!尉道渊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他虽然尚在禁足,但心仪之人的邀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的。
于是这天一大早,他便趁着父亲上朝的功夫偷偷出府。谁料刚走出前院玲珑阵,迎面就碰上了尉灵筠。
尉道渊一脸紧张,原以为要被责问了,就听尉灵筠笑着说:“若是太晚回来,可别像上次那样傻乎乎的走大门了。还有,记得带上清心丸。”
清心丸自然是不会忘的,他羞涩地点点头,一闪身跑了。
这会他又是兴奋又是忐忑,眼神不住的在拥挤的人群中搜索,就见一乘银顶云帷极精致的车轿由两匹马拉着,慢慢走近。一个小厮跟在车后,正是书箭。
那轿子远远便停了,下来一个素衣青年。虽然头戴帷帽看不见相貌,但身段举止无不让尉道渊熟悉又心动。
姚锦之因为要逛集市,不想太惹眼,于是素衣简从,让书箭准备了府里最低调的暖轿就出了门。一到地方下了轿,他立刻想了个法子把书箭支走了。
书箭非要寸步不离跟着他,可这次出门他就是不乐意有人跟着。
等书箭带着人走得看不见了,姚锦之这才整了整小羊皮袄的领子,一转身,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风吹开帽上轻纱,他微微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那眼里荡漾着笑意如波光,也荡漾着姚锦之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姚锦之问,嘴角控制不住似笑非笑地弯着。问完才想到,他俩约在这里见面,尉道渊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呢。
“一看到你就过来了。”尉道渊却是老实回答,眼睛忽闪忽闪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没有再说话。姚锦之原先想好了问候的话,此时都忘了个干净,他脑里尽是对方浅笑的模样,竟想不出别的。尉道渊更是口拙,满腔爱意都盛在眼睛里了,只痴痴看着姚锦之,嘴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这二人一个是楞头青,一个是初识情,便各自捧着千言万语,相对傻笑无言。
姚锦之突然发现尉道渊又长高了些,那点稚气快瞧不见了,眉宇间英气十足。他想起神鼓塔上,尉道渊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看似单薄的身躯竟那般有力。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让开那双轻轻扶着他的手臂,退开了几步,
“啊,对了,你的手!”他想起那日扣紧自己手腕的血肉模糊的手,赶忙捉过尉道渊的右手细看。那掌中一道暗红的狰狞伤疤,好不吓人。
“已经好了,不碍事了。”尉道渊抽回手,笑得一脸灿烂,倒像是得了勋章的英雄。
“当真?可是,,,”姚锦之忧心忡忡,那伤口他看着都觉得疼,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真的没事。”尉道渊笑着安慰他,“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说完又低下头,略羞涩道:“而且,这么多天没见,我怕你把我忘了,当然要赶快好起来。”语气里还有点小委屈。
这孩子,几天不见,还会说情话了?
姚锦之自觉老脸微红,所幸有黑纱遮着对方看不见。
尉道渊鼓足勇气说了那一句,正惴惴不安,就听姚锦之声音绵绵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忘?”
谢?尉道渊立时就激动起来,恨不得握住姚锦之的手。
“你知道我不用你谢,只要...”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的长鸣从龙福观方向传来。人们纷纷向那处走去。
姚锦之生怕他说出什么以身相许的话,那他真就不知怎么接,羞得要钻到地底下去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边张望边说:“祈福开始了,我们快进去看看吧!”说着抬腿就走。
尉道渊只得把那半截话咽进肚子里,赶紧跟了上去。
他哪里要他的谢?以身相许更是不曾想过,只要姚锦之心里能多想想他,不要再避着他,他就很开心了。
尉道渊收起满腹心事,默默跟在姚锦之身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趁他不注意掏出一颗小丸药塞入口中。
差点忘了,见这个人一定要提前吃清心丸,否则就会像之前骑马那次一样,不知怎的就会突然失控。刚才被捉住手时,那一点肌肤相触都让他心猿意马,可不能再大意了。
牌楼之后,龙福观前的这条小街已满是前来祈福的信徒。他们摩肩接踵缓慢前行。
二人随着人流走,姚锦之只见街道两侧无数摊贩,叫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他从未来过会市,便想停下细看。尉道渊笑着说:“只管走,等会出来再看不迟。”
小街不长,不一刻到了龙福观前。但见那观庙虽不甚宏伟,那院墙砖瓦,飞檐斗拱样式却很是古朴。观内外古树参天,有的树根盘结在墙中,与红墙融为一体,有的攀墙跨院,顽强生长,别有一种奇异的生机与肃穆,不负京师百年名观称号。
此时观前广场上已摆坛设祭,置一杆数丈高的龙神宝幡,旁挂九龙宝灯,意在迎请应龙真神与各方天神。广场四周另张有无数符文彩旗。地上也铺了红毡布,一直延伸到观里。
信众便踩着红毡布排成两队,依次绕过设于观内外的九个法坛,在每个法坛前散香花银纸祈福。
姚家的踏云观也做过道场,但因为踏云观道场只为安国府专设,闲杂人等一概驱离。又是国师林修静主持,一应用度皆不论实用,只选最华丽的,及尽铺张显耀之能。那氛围仪轨自然与此处不同。姚锦之便觉得这般热闹也十分新鲜。
而尉家本来是鲜摩后人,不信龙神,尉道渊来过几次会市也没进过龙福观。这二人便抱着游玩的心态跟着进香的信徒排起队来。
尉道渊买了两份祈福袋,姚锦之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香花,一包银纸符,还有一盒素点心。
他先把点心拿出来,发现是粗制的花生油酥,顿时不感兴趣了,随手给了排在后面的小童,又接着拿出香花。那小童奶奶接了,喜不自胜,连连称谢。
尉道渊看他一头子劲在袋子里掏来掏去,像个小孩子似的,直忍不住要笑,赶紧轻咳两声掩饰。
姚锦之浑然不觉自己被“嘲笑”了,专心致志,好不容易从袋子底下翻出一个小东西。
“你看,这个有意思!”他拿给尉道渊看。
是一块巴掌大金牌,牌上一面刻“妖魔散退愿行顺遂”,一面刻“趋福避祸迎神破厄“。牌四边花纹镂空,结彩绸为络,丝绦垂荡,很是精致。
尉道渊笑着看他把那小牌翻来覆去地瞧,爱不释手的样子,只觉得可爱极了。
“喜欢吗?我的也给你。”说着也去翻自己的袋子。
小童的奶奶瞧见了,惊讶地凑上来。
“哎呀,公子好手气呀!这是抽中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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