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59章 北方以北

    启昱哈出一口白雾,搓了搓冻麻的手,身上怎么也暖不起来。那个叫耶利的大块头递了个饼子过来,启昱一肚子气,不想搭理他。耶利也不在意,自顾自大口啃了起来。
    乌斯纳选人的时候,启昱使劲揪着他的衣袖,拼命暗示想要跟去,可他丝毫不理会,点了突利。临走前还把启昱的兜帽压得不能再低,交待众人好生看着他。
    启昱又气又急也无可奈何。
    他到底年轻,信了乌斯纳的话,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又担心尉远洲见到自己会生气,一时焦灼不安。偏偏这个时候后颈又突突地跳疼,心尖上的蛊虫也不安生起来,启昱咬牙忍耐,只觉得蛊虫似乎出了问题,时不时就会闹腾一下,连带着这人也不如之前刚中蛊时顺从了。
    好在很快就用不着这个人了,见到尉哥哥后就可以甩掉他了。启昱想着,稍稍解气了些。
    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在凌冽寒风和城堞上兵卒的监视中站了才一会,启昱就觉得鼻子都快冻掉了,后颈也开始隐隐作痛。
    身后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他回头只见一队永昌士兵持着枪戟兵刃围了上来。
    带队的一声令下,士兵们不容分说,开始翻查马车和马匹上的包袱。
    “干什么!”耶利先不干了,推开动他包袱的士兵。其他乌逊人也站到耶利身边,反抗起来。双方语言不通,争吵推搡间,冲突逐渐升级,一时剑拔弩张。启昱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耶利要拔刀了,正在这时译官过来了。
    有了翻译调停,双方总算没打起来。
    “他娘的,让他们查!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耶利骂了一声,乌逊人虎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开。
    可没一会,永昌人又开始盘查人员。一个个翻衣拍腿。耶利索性大爷一般岔开手脚,就当按摩。启昱却是早已吓得退到角落。他一个坤泽,哪怕一根指头也不想被这些人碰啊!
    他正绞尽脑汁盘算如何躲过,冷不丁被人一把拽住手腕。
    一个永昌士兵要把他拖到前面搜查,启昱刚要出声,手被猛地扯开。一个壮如蛮牛的身影挡在他身前。
    “不准动他!”耶利说,警告的语气简短直接,不需要翻译。
    永昌士兵对视一眼,迅速围了上来。但乌逊人反应更快,他们用身躯组成一堵围墙,把启昱围在中间。
    没有更多对话,“刷”地一声,双方几乎是同时刀锋出鞘,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启昱把嘴唇咬得快要出血,掌心里全是汗。他心里天人交战,想要说出身份,话已到了嘴边,被硬生生咬在齿间。
    说了会如何他想不明白,不说就要血溅当场,不可收拾了!
    他为何还不来找我?是那乌逊人没说清楚,他不知道是我来了?不,不会,除了自己,哪个坤泽会来这边关交战之地。还是他生气了不想见我?也不会,我是皇子,他再生气也不会失了君臣之礼。那为何...
    启昱心乱如麻,整个人好似油烹火烤一般煎熬。后颈更是疼得他冷汗直流,快要坚持不住。
    他看到耶利拔出了刀。
    “等,,!”
    “住手!”
    启昱话已出口,却被更大的声音盖住了。
    乌斯纳脸色不虞地回来了,他怒喝一声止住险些开始的交战。随后到来的小胡子也喊住了永昌士兵。小胡子带兵临走前意义不明地瞟了启昱好几眼。启昱早已顾不上其他,他松了一口气,才发觉后颈已是钻心的疼,疼得他冷汗浸透了里衣。
    “好一个平凉军,娄山关的人把我们当贵宾,这里倒是把我们当探子呢!”永昌人一走,突利就嚷嚷道,气得浓眉倒竖,“尉远洲明明不在关里,那老头还问个不停。幸好殿下威压了得,镇得他们不敢言语,又非要留下人员名册,他才答应我们出关。”又转向乌斯纳道:“殿下,何必跟他废话!要我说,直接挑明了,把人扔这就完了,我们还能早点回去。”
    乌斯纳沉着脸没有理他。
    “行啦行啦,反正人也送到了,我们赶紧出关要紧,再没几天封冻了,就走不了了。”耶利劝道。
    众人低声附和着,皆看向乌斯纳,等他发话。
    乌斯纳只看着启昱。后者低着头,大半张脸藏在帽影子里,只露出个秀气的下巴,显得异常苍白。
    一看到他,方才被刁难的不快就被抛之脑后。只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
    见启昱没了之前的兴奋劲,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乌斯纳不知何故,便故意诓他:“好了,姚公子,你已经到了狼图关,我也和尉远洲谈好了,一会就会有人来接你,按约定你是不是该把蛊虫解了?还是,,跟我们一起回乌逊?”
    话是用永昌语说的,众人皆不知他中蛊之事,译官得了他命令不敢多言,巫医更不会多嘴。
    “骗人!”启昱说,“他根本不在这里,对不对!”
    看到乌斯纳回来他就知道了。那个人若知道他来了,就算再怎么生气也罢,怎可能不立时来迎。
    此刻,他只觉后颈火烧一般,跋涉千里的苦楚,被陌生乾元戏辱的委屈,身体的疼痛,汇在一起,山一样将他压垮。当下的失望与沮丧再也掩饰不住,他猛然抬眼盯住乌斯纳,坚定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那眼神中的渴望与深情是如此明显,乌斯纳立刻就明白了。
    一个坤泽来边关要塞是为了什么?还能为了什么?
    “呵!”他讥讽地笑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大约是不甘,愤怒,还有一点点自嘲。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好啊。我带你去。”他听到傻子这么说。
    这坤泽的意愿他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哪怕违背自己的真心。后颈微微刺疼,这是千丝同心蛊传来的。想必他更疼吧。
    巫医呢?又该给他吃药了。
    ————
    狼图关以北不到一里地,竖立着两道平行的塞墙,墙高五丈,墙中留有两丈宽“天田”,冬季自有细雪,夏季铺满细沙,每日着人耕画平整,若有人过必然留下痕迹。
    这便是永昌经营百年的塞北田障。这道田障西起沙河廊道,东抵北海,沿途烽燧障城无数,百年来预警了不知多少次魁胡入侵。
    如今,这道田障高耸在启昱面前,障墙上一扇沉重的黑铁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巨大的门轴因常年不使用而生锈,转动时发出了锐利的金属声。
    “你可想好了,出了这道门,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隆隆开门声中乌斯纳说。
    启昱没有回答。吃过药丸后,他的后颈好了许多,但心跳却越来越快。
    第二扇铁门也轰鸣着打开了,一阵狂风呼啸着穿过门缝,差点把启昱的兜帽掀掉。
    风带来的气息陌生而危险,那是千万年积攒下来的冻土与荒原的气息。启昱拽紧帽檐,望着两扇门外的北疆雪原。苍凉的天地融成一片惨白,仿佛时刻准备吞噬生命。
    这里本应有一条大道直通朔门。经历了百年的战争,这古道已与雪原冻土合为一体,唯余荒凉。只有道旁不时突出积雪的石块显示出它的久远。
    这是从小就在故事和传说中出现的荒蛮之地,也是尉远洲常年争战和守卫的地方。
    心跳声中,启昱的背脊挺得更加笔直。
    乌斯纳看着身前瘦小的坤泽,眼神暗了几分。紧接着,他狠狠一甩马鞭,箭一般跃出,一行人冲过塞墙,奔入莽莽雪原。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人的越骑兵小队,负责“护送”乌逊使节抵达朔门城。
    这是那老将军提出的要求。区区十人而已,乌斯纳并没有放在眼里。
    第一天,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地赶路。身批银甲,全副武装的越骑兵不远不近地跟在乌逊人身后,除非乌逊人停留太久或是偏离古道,他们不会有任何接触。
    乌斯纳试探着这些永昌士兵的底线,有那么点恶意戏耍的意思。
    他再次勒马站定,这次是停在一处竖起的古道基石边。他假装对上面磨损的徽记很感兴趣,仔细看了良久。果然,不一会儿,越骑兵们靠近乌逊骑兵。一个粗壮的身影策马来到乌斯纳身边。
    虽然越骑兵们冷冽的表情如出一辙,但这个鲜摩血统明显的队长更是冷若冰霜。他手扶佩刀,一语不发,充满敌意的眼神注视着乌斯纳,无声地催促他快些上路。
    一路上,这眼神似有若无地观察着他和他怀里的人,即使启昱被斗篷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仍让乌斯纳十分不满。现在此人更是明目张胆地上下探视。
    乌斯纳驱马侧身,挡住那目光,同时警告地瞪视对方。骑兵队长楼燧毫不示弱地仰起头。用棕红卷曲的大胡子嚣张地一指前方,示意乌斯纳快走。
    还没到扯破脸的时候,乌斯纳想。如果这大胡子敢有任何动作,他十分乐意让整队永昌骑兵都消失。
    双方的敌对状态一直持续到这天傍晚。
    淡薄的夕阳将雪原染成同样淡薄的橘红色。一条幽暗小溪划开这片橘红,蜿蜒曲折,夹着碎冰,消失在远方的白桦林中。
    乌斯纳正要趟过小溪,却被扯住了袍袖。怀里的人正扭头不住地张望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暗淡天光中,笔直的白桦树间,有什么动物在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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