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台里的人并不多,或许齐王田朝并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公主目夷跪坐在正中央,没有垫膝的软垫,她也依旧用没有变化的表情面对着高坐的齐王田朝,笔直的脊背没有丝毫的弯曲。齐王田朝早就从马服君吕丘怀那里得知了消息,不过是‘早上’,公主目夷便早早地被黄邵叫了起来,出朝露殿时,夜中星辰还很明亮。
距离早朝都还有一个时辰。
“薄姑,薄公主?”齐王田朝绕过层层叠叠的落在公主目夷的目光,与其对视,先是以疑问喊了公主目夷的封号,然后指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邸报军情,对公主目夷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公主目夷低头看了眼有繁复花纹,绸面洒金的衣裙,心想这回来是不该穿的那么正式,筹措已久的回答才要出口,这时候在旁边的田昌意已然双手交叠置于地面,磕了好几个头。
“王上,若是要怪罪,便怪罪我吧。”田昌意声音里蕴含的都是焦急,几乎是要哭出声了。之前没见过田昌意在公子申面前的表演,所以此情此景,公主目夷是真的佩服田昌意的演技。
很难说田昌意具体做了什么,公主目夷觉得齐国会有现如今的外交局势,是长时间恶名爆发的结果,反正当时齐魏楚三国分宋,齐国却是一国独占了宋地,已经是打破了国与国之间的势力平衡。与魏国和谈的消息还没有散发出去,虽然就这时候,多一个国家打齐国和少一个国家打齐国,并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了……
齐王田朝的语气并不是很好:“怪罪你?田昌意,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这种结果也是你能够承担的起的?”
田昌意稍稍低头,并不说话。
公主目夷用余光来看身旁的人,那肩膀抖动的幅度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在默默拭泪,但她却看得清楚,田昌意是要笑出声了。真的不知道这种场合有什么好笑的。
也就这会儿走神的时间,齐王田朝也说到了正题上。
“听说出使燕国,组织这场伐齐之战的是孟君后裔,目夷,这方面,你不该掉以轻心。”齐王田朝似乎也不生气,就是将一卷竹简丢掷下来,险些砸到了公主目夷,还是田昌意一手拦下了。
公主目夷尽量把视线放在齐王田朝那只不住颤抖的手腕上,想象对方这已是怒急攻心却强装镇定的结果。
“是我疏忽了。”公主目夷敛眼回答,语气恭敬,“若是有消息,会立即回报。”
齐王田朝斜睨了眼田昌意,才缓缓说:“目夷,莫要为情爱迷晕了头,齐国若亡,你这一国公主,轻易也讨不得好。”
“父王教诲,我铭记于心。”
“那么,西线战事,目夷你属意谁领军?安平君田昌意在临淄休整也有些时日了。”
“父王您看朝中哪位俊杰顺眼便可,不过以我之见,不管是马服君吕丘怀还是张廷尉,都算得上是上上之选。”
公主目夷说的这两位也在桓公台列坐。
齐王田朝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目夷,莫要玩笑,吕丘怀与张世明,不曾有田昌意这等领军的经验。”
“怎么说是玩笑……对了,且不说相国,公子失载门下奇人异士来自五湖四海,闻名于列国,从中找寻出一位将帅之才,当不是难事才对。”
“你的意思是让秦韩联军纵我腹地,广有盐商,我们不发一兵一卒,那千里宋地尽是送与他们?”
马服君吕丘怀看着齐王田朝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公主目夷已从正中央站起了身。
“我还以为您在想与魏国商议和谈的时候就料到今日了。”公主目夷语带嘲弄。
齐王田朝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公主目夷,冷峻的视线直到公主目夷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
“你是要齐国亡国?!”齐王田朝的话一出口,桓公台内的气氛便变得肃杀起来。
就是吕丘怀也被齐王田朝这么一句直率的话给震得身体晃了晃。
但公主目夷的一双黑眸中还带着笑意:“在我的学说里,人无贵贱,君无常君。但之后我还是以墨家作为投名状,做了父王您的臣子,您就不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的好奇么?”
齐王田朝看了眼列坐的诸位臣子,臣子们都很识相,各自是低头,唯恐见罪了王上。
“你身上流着齐国王室的血。”齐王田朝说。
公主目夷摇头:“假如有这么一个人,迫不得已,一定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但杀死的对象可以换做是他人。”
齐王田朝说:“那你是要用别人来代替,还是不用呢?”
“我是要拿别人来代替的。稷下学宫有百家诸子,墨家贱王轻礼,必不会为父王您所容,而太子哥哥若做了齐王,于齐国福祉更要长远,拿一个必死之物来换齐国的未来,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齐国现在征战不休,战事不停,也是这种缘故么?”仿佛梦醒,齐王田朝有些梦呓。
“因为这么做的话,顺利的话,您可以做天子,差一点也能称霸于诸国。但现在,见隙于诸侯,哪怕是我,也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可以用齐国的亡国来换取齐国的哀兵之胜,这样奢靡残暴的贵族,贪赃枉法的官僚,愚昧自满的百姓都将从常胜的美梦中醒来,至此之后齐国再不会参与中原战事,百姓得以寿终,免于在战场上变作他乡的一捧尘土。这正是以齐国王室代替百姓来受苦。王室作用最大不过如此,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公主目夷的惊天之论顿时把殿内的温度砸落到了冰川覆面的深海之中,不消说齐王田朝,一众封君贵族,没一个能够说出话来。
不会有比公主目夷更奇怪的人了。田昌意一直都知道,公主目夷向来是将自己当作齐国本身来思考问题的。
不是因为神之子的身份,陈目夷才有成神的资格;而是成神的资格是因为陈目夷才具备的。
就是这么的简单的事情。
很快,公主目夷的耳边就开始了一众老臣的狂轰滥炸。
田昌意在旁边插不进嘴,无聊到发呆。
就在她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肚子饿到没脾气的时候,一阵阴凉的感觉从后背席卷到了全身。
带着杀意的目光,哪怕掩藏的很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打着瞌睡的田昌意还是捕捉到了。她低着的头缓缓抬起,像是无意那般听着一众老臣劝慰公主目夷的话,目光却是沿着先前那目光的来路一路寻找过去。
“公主殿下,须知先王在世时,河西尽失,函关易手,列国卑秦,不会与盟……”
“五十日灭燕者唯有齐国,若非垂沙之战,楚地也当为我齐国囊中之物,公主殿下您怎能未战先怯?”
“公主殿下,灭宋时,五都之兵只用其二,但我浩浩田齐,还有北部十余万军士,临淄禁军也尽是精锐。”
这些臣子中有老有少,有文臣也有武将,他们七嘴八舌的,誓要用平生所学让公主目夷改变心意。
这时候,齐王田朝从高位上走了下来。
“你是宋国的遗民么?”齐王田朝问,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您知道我不可能是。”
“为了你母后和兄长,报复寡人?”
“那不值得。”
齐王田朝端详着公主目夷,揣测着公主目夷被神明夺舍的可能性:“那你是谁?”
“一个普通的齐国百姓,现今身份有个公主的称号。”
……
齐王田朝:“你叛国的原因?”
公主目夷:“落井下石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齐王田朝:“原因?”
“在这场战争中,齐国必须失败。我只是想为齐国保存几座没有被占领的城池,有些贫瘠没有遭受□□的土地,为日后复国做准备。”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打不赢那所谓的五国联军?”
公主目夷:“我只是认为这样的结果最好。”
齐王田朝:“你是被田昌意给蛊惑了么?”
公主目夷这才愣了一下,随即说:“父王您知道这不可能,我与秦国人有联系的时候,宋国还没有被灭呢。”
齐王田朝:“那你那么早就开始谋划齐国亡国的事情让寡人非常不能理解。”
公主目夷:“我不需要理解,我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种谋划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是因为这并非是由我一人思考得出的。早在父王您即位之初,稷下学宫就聚集了一批有识之士,他们思考您发动战争的本质,思考战争能够带给齐国的益与害。渐渐地,这些讨论不再拘束于历史的层面,我们就诸国形势团聚了许多思想以及可实行的策略。”
齐王田朝:“可便是稷下学宫所言,天下一统也是大势所趋。”
公主目夷:“父王,您所见所知总是肤浅。哪怕是有我的齐国,吞吃宋国也是花了两年有余,与当年章子灭燕之迅速,呈天壤之别。您非是先王那样文韬武略俱全的君主,诸位臣子也非周旋于列国之间游刃有余的臣子,百姓好斗好于金赏,于国难有依赖并存之心,最后,此国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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