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无人的监狱走廊,两名狱警静静守在会见室的门口,门内,祁霏白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从他被通知到会见室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铁门丝毫没有要被打开的意思。
他默默合上了手上的书,又看向墙壁上的高窗,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束照在房间正中间的铁桌上,把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三段,祁霏白缓缓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小憩起来。
............
而正对会见室的房间里,贺恂和郝岳洋正端坐在电脑前看着对面会见室的监控。
郝岳洋看着监控又看看身边的贺恂,几分钟后终是受不了了开口到:“你到底是进不进去?人等你都等睡着了,我说你这干看监控能看出个鸟?虽然这小子长得是挺周正,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种癖好呢?”
一个小时前两人从杨监办公室出来后就被引来了会见室,就在狱警要开门的一刹那,贺恂突然制止了他,然后两人就来了这间房间,一直盯着对面的监控画面,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贺恂显然是没把郝岳洋的话听进去,不然早就一巴掌拍上去跟他理论一下‘癖好’问题了。
郝岳洋见他还是一副目不转睛看着监控的样子,再一次在监控画面和他之间来回转了几圈,不禁担忧到:“......你不会真看上这小子了吧?人已经这么惨了你忍心让他绝后吗?”
人家没爹没妈,又有这么大的前科,你忍心让人家出狱以后连个儿子都没有吗?!
然而就算这样,还是没能等到贺支队的回答。他的眼睛就跟黏在了显示器上一样,眼中除了那个闭目养神的祁霏白再无他人。
——看不出来。
哪怕是独处一室坐在那,这人挺直的腰背也不曾有一点松懈懒散,放水杯的时候他会用小拇指先接触桌面,看书,抬头,弯腰,拿水杯,一切动作都慢条斯理优雅漂亮的让人匪夷所思。
贺恂真的看不出来这个人浑身上下有街头混混或者农村出身的气息,当然,如果监狱还重点培训各种礼仪修养这些就另当别论。
既然他的目的是为了减刑在三十岁之前出去,照理说他应该是积极的,热情的配合他们破案,但是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丝迫切的态度,哪怕一丝,一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没有。
十八岁入狱,经过十一年的监狱生活能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混混打磨成什么样子?
能打磨出那样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吗?
贺恂盯着屏幕,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里他除了看书就是看窗户,现在更是直接闭眼睡着了,这也没什么好再看下去了,贺恂直接站起身。
“走,去对面聊聊。”
·
“咔嗒——”
会见室的门锁终于被打开,贺恂和郝岳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靠在椅背上的祁霏白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昨晚见过的年轻领导,祁霏白的眼神落在另一人的身上,一头干练的短寸,端正的五官,只是脸上青黑的眼圈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显得比较突兀,看来是熬夜加班了。
祁霏白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跳看了几眼,相比之下这位年轻领导也没有好到哪去,本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好的头发现在已经失去了黏劲正弯曲着落在额间,下巴上胡茬点点,衣服还是昨天的没有换,可尽管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那道目光的凌厉程度。
他说:“看来我没有说错。”
贺恂一整晚脑袋里都不时回想起这道声音,直至再次听见,总觉得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把昨天晚上打印出的新闻照片依次摆在了桌子上,然后双手交叉搁在了桌子上不发一言的看着对面的人。
郝岳洋在出示证件之后就坐在贺恂身侧,稍稍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三人中间隔着一道光墙,除了贺恂暴露在光下,其余两人现在都处在阴影中。
祁霏白视线依次扫过桌子上的照片,抬起头笑了笑:“我能发现也并不奇怪。”
桌上的照片中,清晰的记录了每一个受害人生前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瞬间。
贺恂冷声到:“在解释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下,为什么你会看见这些新闻?”
监狱管理严格,理应这种新闻他们应该看不见。
祁霏白愣了一下,笑到:“这所监狱246晚上开电视的时间会比1357早一个小时,也就是晚上六点,然后七点准时播放新闻联播,这中间1个小时没限制看什么,说没限制,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台,不过恰好就有地方电视台,新南市的新闻综合刚好就是周六晚上六点重播。”
新南市的新闻综合节目首播是周五晚六点半到七点。
隔天,也就是周六重播,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六点半。
周五不提前开电视,所以他只能看到第二天周六的重播。
贺恂:“然后你就在本月二十四号,也就是昨天,第三起案件的重播新闻中找出了下一个受害人?”
祁霏白点点头:“是的。”
贺恂眯起眼,问到:“据我所知,监狱里那个时间段看电视可不止你一个人,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还看新闻,其他人能同意吗?”
“这可能我比较幸运,市区的重要案件都是被电视台放在最后播放,一般播放时间在六点三十左右,那时候他们常看的电视剧刚好广告,广告时间比较长,有五分钟左右,又刚好够我看完。”祁霏白耐心温和的解释着,眼底配合态度恰到好处,多一分显得谄媚,少一分又显得随意。
贺恂盯着他看了一会,伸手拎出他面前最右侧的一张照片。
这张从第三起案子的现场报道中截取的照片中,举着话筒的漂亮女记者身后,正是第三起案发现场的三号楼,与之相邻的是就是四号楼,而四号楼的楼道口正有一道身影进去,也是昨天晚上死亡的第四位受害人,健身教练王超。
贺恂的手指点在这个正欲走进楼道的男性背影,“这个人在视频里出现不超过三秒,我是怎么判断出他就是下一个受害者的?”
“我从新闻视频中发现,前三个死者生前都有个共同点,都是独居或者独自在这座城市漂泊,又或是没有亲属在身边,所以对比第三起案件的新闻报道后。”祁霏白眼神盯着最右侧的照片上的男人,神色认真道:“只有这个男人比较符合条件。”
贺恂注意到祁霏白说话时的眼神变了,变得有了些许生气,变得配合,虽然还是问什么答什么,但是再没有了昨晚第一次见面时僵硬的服从感。
难道是杨监找他谈过了?要他好好表现?也不无可能,毕竟这件事也关系到监狱的殊荣。
郝岳洋听到这端正了一下坐姿,发出了一个疑问:“你这个解释很牵强,你没有接触过死者,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他们身上的‘共同点’?”
祁霏白顿时看向这个突然说话的警官,然后探着身子看向桌子上的照片,倾身向前的动作让高窗里透出的光线打在了他的脸上,干净利落的板寸衬的他五官更加突出,苍白没有瑕疵的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他抬起手,金属碰撞的声音伴随而来,祁霏白指着第一个案发现场新闻照片的下方醒目标题,说:“第一个死者新闻里明确说名了是外来务工的独居女性。”
手指上移,他指向照片中新闻记者身后不远处的一道背影,男孩消瘦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不起眼,而他身上黑蓝色的外套背部绣着的,是市福利院的标志,“第二个死者是市福利院的孤儿。”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这两人联想到一起,或者看出有什么相似之处,直到第三期新闻播出后,我才开始怀疑。”说着祁霏白拿出第二起案件的新闻照片,指着站在小摊贩前等餐的那个外卖员,“他开口说过一个词,六十,这个数字他说了两遍,第一遍口型不管是普通话还是新南方言都对不上,第二遍是普通话口型我才看出来,然后我按第一遍的口型试发过音,被在场的一个狱友听出来了,确认了也是‘六十’的意思。”
“也是这个词证明了他不是新南本地人,从外来务工这个出发点上看,他和第一起案件的死者身份相符。”
贺恂蹙起眉,虽然读唇也是他们警方办案时,解读无声视频的一个方式,但是那也是在无数次慢速回放中,多次发声模拟后再确定,虽然不能当做实质性证据使用,但是作为调查的一些线索还是可以的。
监狱的电视机肯定不可能会有手动回播功能,祁霏白仅仅凭着出现几秒的画面,就能解读出一个人说的话这可能吗?
就当他可以,那凶手也同样具备这种素质吗?
郝岳洋:“所以你就这样确定了前三名死者身上的‘共同性’?”
祁霏白:“没错。再就是第一起案件的新闻报道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福利院服装的行人,第二起案件的死者就是福利院的孤儿。第二起案件的新闻报道中出现了等餐的外卖员,第三起案件的死者就是一名外卖员,这种“偶然”,连续出现两次是不是太凑巧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凑巧,贺恂直接在心里否定。
贺恂看着那张垂眉顺目的俊秀五官,拎出记录有第四起案件死者生前身影的照片,问到:“那这个男人是哪一点让你觉得他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照片中男人精壮的身影背对镜头,运动短裤下小腿肚上的肌肉异常明显,他两手各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左侧是普通的白色超市购物袋,右侧是一个花色分明的环保袋。
“是他手上拿的东西,我在广告上看过,是一种可以代餐的自热熟食,包装很有辨识度和广告上一样。”祁霏白目光定格在他手上的袋子,说到:“他不止买了很多这种自热熟食,还有很多矿泉水。我从一篇关于社会分析的报道中看到过,现在很多独自生活的年轻人都有囤积必需品的习惯。”
贺恂挑了挑眉,他们的确是在死者的出租房中发现了足足十余盒低热量自热熟食和矿泉水。
先不说祁霏白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推测过程,但现在结果至少他说对了,‘凶手从新闻中挑选受害者’这条线索的方向是正确的。
结合前两期的新闻来看,凶手的确存在从新闻中挑选受害者的迹象,如果这样去想,凶手极有可能会在第三期新闻中继续选出下一个受害者。
第三期的新闻视频上行人入镜的镜头一共有两次,一次是带着孙子的年迈夫妻,还有一次就是那个健身教练,从他表现出的一些特征来看,凶手选择他的可能性是很大。
而且就算凶手不是从‘独身’这个点出发,他也都已经坐实了从新闻中挑选受害者的行为事实。
贺恂突然想起杨监的交到,朝祁霏白问到:“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减刑出狱?”
祁霏白眼皮一颤,抿着唇没有回答。
半响过去,贺恂都没听见预想中的回答,只见祁霏白脸上的表情愈发迷茫,甚至眼底还夹带着一丝挣扎。
这需要想很久吗?贺恂心想。
祁霏白稍稍靠在了椅背上,放在桌上的手也随之放了下去,手铐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继而就投入了阴影之中。
祁霏白知道现在不是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位领导的话说下去。
说出那个标准答案,给他留下一个积极向上的印象。
但每每当祁霏白想要开口,喉咙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扼住,阻止了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他感觉眼前这道透过高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在逐渐固化,变成一座冰冷透明的墙,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正仿佛向他昭示着对面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他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的世界。
恍惚眼前出现了昨晚的梦和火海地狱中的最后一声呢喃,恍惚一双有力的双手从后推了他一把——
就在贺恂忍不住要再问一遍的时候,那道如昨晚般温凉的嗓音再度响起。
“是的,我想减刑,早点出去。”
·
从监狱出来已经接近中午,回去的路上是郝岳洋开的车,郝副队戴着黑色墨镜,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摸着下巴,不时看向后视镜里的贺恂。
而贺恂坐在副驾上,修长的手指不停在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脸上也微微浮出一种倦色。
郝岳洋耐不住‘诶’了他一声,“想不到那个祁霏白还敢挑衅你?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这事要是传回队里,够他们闲余饭后嚼半年!
贺恂头也不抬的回答,“我看你不是对他印象不错吗?”
郝岳洋嘿嘿两声,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刚分手心里难受,刚好这杨监说话又是那么个唉声叹气的调调,又是这种话题,我早上我是情绪发泄的是有点过头,但是这祁霏白十几岁就被那帮毒贩拉进去,可以说这辈子都算是已经毁了,再说了人一生有几个十三年?我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表示惋惜!不过说回来,他挑衅你那事我觉着你反应稍微有些激动,怎么,之前有过节?”
贺恂从手机上挪开看了眼郝岳洋,笑了笑:“他又不是我亲手抓进去的,我能跟他有什么过节?”
“那你......”
“今天回去先好好休息。”贺恂打断了他,“明天开始我们分头行动,支队那边你带着他们一一摸排线索,继续重点排查市区所有退役军人和拳击俱乐部,不管是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地上还是地下的,凡是案发当天没有不在场证明,穿四十三码鞋的拳击手全部登记。我来接祁霏白去复勘现场,有发现随时发信息给我,晚点我把他送到市区联系好的拘留所后就回支队碰头。”
郝岳洋听完顿时右脚一抽,引擎一阵咆哮,码表瞬间给他踩到了一百五还有再往上的趋势,吓得他连忙点刹了几下,好在四车道的高速路上前后两百米只有他一辆车。
待车速稳定,他才开口说到:“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跟他待上一阵子?人带出来你是要负责的,这个时间当然控制的越短越好,他犯罪预测的确有一套,观察力也够仔细,可俗话说的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觉得你们可以先聊聊案情,实在有必要再把他带出来,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贺恂他当然也这么觉得,但是......
贺恂放下手机,头微微抬起靠在颈枕上:“等不了了,就在二十分钟之前闵局发信息通知我半个月内必需抓获凶手结案,这几个案子引起了不小的社会恐慌,省厅那边已经知道了,现在上面非常重视,可能下一步就是成立专案组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你放心吧,明天一过就能看出来他到底有没有作用了,没用连拘留所都不用去了,我直接连夜把他送回邑河。”
半个多月没有找到切入点,凶手通过新闻选择受害者,随机杀人无法靠动机来锁定嫌疑人,犯案的地点又都是无人郊区或者监控盲区,指纹DNA什么都没有,再就是四起案件并案处理,光是摸排调查工作就非常可观了,要半个月抓获真凶谈何容易。
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祁霏白……
贺恂隐隐觉得自己的脑神经在跳。
“我去,这么急?”郝岳洋心里一跳,纠结了半天,还是有些担忧:“可这万一到时候那个祁霏白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话没说完就被贺恂淡定的打断了。
“不会的。”
郝岳洋被他如此肯定的语气惊愣了几秒,带着满满的质疑问到:“你就这么肯定?”
贺恂微微一愣。
是啊,为什么我这么肯定?
没有接郝岳洋的话,贺恂闭上了眼,脑中又回想起二十分钟之前的画面———
“是的,我想减刑,早点出去。”
犹豫这么久他就憋出这么一句官方回答?
贺恂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在撒谎,但是能让杨监都相信的人,会是跟这几起凶案有关系吗?狐疑的看了他半响,贺恂点了点头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淡淡道:“我知道了,今天辛苦了。”
说罢跟郝岳洋转身就准备走。
“贺队。”
“?”贺恂回过头,他看见祁霏白对着他突然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没什么,我就是看看你能不能听见。”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贺恂顿时蹙起眉。
看看他能不能听见?他有给他听力不好的印象吗?
贺恂顿时就觉得祁霏白此时是在嘲讽或者挑衅自己,或者是在像他炫耀着某种胜利。这让原本就在贺恂心底滋生的躁意瞬间猛涨,当即就把手上的文件夹一把甩在了郝岳洋胸前,在他的惊呼声中跨过了那道光墙,踏入了另一边的阴影站到了祁霏白面前,弯下腰一把握上椅背,另一只手‘啪’的一声按在了桌上,两只手臂形成一个半弧把祁霏白围困在了中间。
一种逼迫感从上至下,祁霏白呼吸有短暂的停顿,嘴唇微张瞳孔剧烈的收缩,昭示着他现在过于震惊的心情。
原来他还能有这么真实的表情?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贺恂冷笑一声。
“你放心,我还不聋。”贺恂眯起眼,盯着眼前这张苍白俊秀的脸,“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这个职业,我也承认你很聪明,但如果你不想再被多关几年的话,我奉劝你这种聪明别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只见祁霏白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似乎是被吓到了。
半响才说到:“我知道了,抱歉……”
————在那句抱歉之后,贺恂似乎还听见了一句非常轻的‘谢谢’。
谢谢?谢他什么?
应该是听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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