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先前忍着不让吉顼却扇,实是因为前来戏妇的宾客太多,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吉家的新娘调包了,导致吉家在众宾客面前失了脸面,只怕她将来在这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以吉顼的心机,想必他也察觉有异,才故意支走宾客,只是崔婉没想到她左等右等这么久,吉顼仍被外头拖住,至今还没回来。
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崔婉此刻倒是不心急也不紧张了,一边百无聊赖地捡着床榻上的桂圆莲子花生蛮剥着吃,一边老老实实地等着新郎。
半个时辰后,门外终于传来素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女君在里头等着呢。”
崔婉腾地站起,把帕子上兜着的一堆花生壳匆匆塞碧柔手上,然后拍拍衣裙,将团扇重新拿好挡住脸,便迅速端坐回床榻上。
吉顼的脚步声渐近。
“请郎君安。”吉顼大步迈入房中,几个仆婢忙福身行礼。
“你们都出去吧。”吉顼开口,崔婉顿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然后便是仆婢们轻手轻脚退去的声音。
随着“砰”一声轻响,崔婉心一咯噔——她们居然把门给关上了。
此刻新房中仅剩她和吉顼二人,静得可闻针落,崔婉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响。
踱步声再起,四周酒气愈浓,随即,一双乌皮六缝靴出现在崔婉眼皮底下。
崔婉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而她眼下那双男人的大脚停顿片刻,只听吉顼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崔婉头顶响起:“不知夫人可却扇否?”
崔婉无奈,只得一点点拉下团扇,慢慢抬起眼睫。
便见吉顼一双通红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涂得花花绿绿的脸,眼底带着疑惑,似在努力辨认,以图从这张脸上找出崔玥的痕迹。
很快地,他的眼神逐渐清明,转而带着些许震惊,紧接着,便慢慢蕴起了怒气。
“崔二娘?为何是你?”
崔婉艰难地硬扯出一抹笑,硬着头皮解释:“我阿姐突染急症,怕误了吉时,我…我便自告奋勇替她嫁了过来。”
所以,崔家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们就这么默认了崔婉如此荒唐之举?
“好!好!好!”吉顼咬牙连道了三个“好”。
当真把他和吉家当猴耍。
欺人太甚!
此女竟还淡定如斯!
吉顼活这么大都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不由怒极反笑:“自告奋勇?呵~那我倒还得夸你一句女中豪杰了?怎的?嫁给我还得靠一腔孤勇?倒是难为你了!”
言罢,吉顼拂袖而去,刚走到房门处,却听“啪嗒”一声,吉顼抽脚一暼,虽然已被他踩碎,可仍能一眼看出脚底下是三个一半的花生壳,原来是帕子太满,碧桃出去时从帕子里漏出来的。
吉顼立马想起前头踩到的那个梨核,回头扫了眼身后的崔婉,目光锐利。
崔婉心虚地把脖子一缩,也不敢接他的眼神。
吉顼当即确定之前害他差点跌跤的人便是此人了。
“哼!”
吉顼留下一声冷哼,打开门大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顼一走,仆婢们皆赶进来,除了碧桃和丘阿媪几个随她陪嫁过来之人,其余人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纷纷猜测女郎君是如何惹怒郎君了。
崔婉一看素月不在,便知她定是去报与林氏知晓。
她自不会坐等林氏前来诘问于她,就随便指了一名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婢女,问道:“你叫什么?”
婢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脸怯生生的胆小模样:“我叫阿玉。”
“你现在带我去夫人院子,知道路么?”
小姑娘偷偷瞧了崔婉一眼,乖巧地点点头回答:“知道。”
崔婉唤上碧柔和碧云,主仆四人便往林氏院中而去。
崔婉看着提灯领路的阿玉,问道:“你是刚进府的?”
阿玉点头道:“回女君话,大公子和女君亲事定下后,夫人担心人手不够,故而新买入不少仆婢,我亦刚入府不久的。”
崔婉一路又问了阿玉一些粗浅的问题,小小的阿玉为了讨新主子喜欢,均竭尽所能地作答。
崔婉便对吉府有了大致的了解。
吉家人口十分简单,她公爹吉懋的父母在吉懋登科后,还没享几年福,便一前一后因病过世。
吉懋为吉家独子,考中进士前已娶了林氏,林氏育有两个儿子,长子吉顼和次子吉琚,而吉懋为官后,还陆陆续续娶了几房小妾,其中一房比较受宠的妾室白姨娘育有两女。
因吉懋父母过世,故而吉家掌家主母便是林氏了,吉懋外放易州做刺史,常年不在府中,林氏在府里的地位可谓是说一不二。
吉府乃寒门新贵,后起之秀,家底毕竟不能与崔家相比,虽在这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也购得这一处府邸,却比崔家小了许多,崔婉走一会儿便到了林氏的院子。
崔婉走得急,到林氏院中时,与素月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林氏还未来得及去寻她。
崔婉叫阿玉先入门去禀报,自己安分地在院门外等着林氏传唤。
然而崔婉苦候了许久,也未见阿玉出来,可院里头灯火通明,吉懋和林氏显然并未睡下,那便是要故意晾着她,给她立规矩了。
自家失信偷偷调换了新娘在先,今夜她已经气跑了夫君,公爹和婆母这处她怎么都得安抚好了。
于是崔婉毫无怨言,依旧在冷风瑟瑟的秋夜里等着。
一个时辰后,林氏屋里终于出来个人,是个眉目慈和的老媪,对崔婉道:“夫人请女君进去说话。”
吉懋和林氏她之前都分别见过一回,此时见他们端坐上首,崔婉走到他们面前,俯身一拜,便行大礼。
而后抬起头,望着吉懋和林氏,诚挚道:“阿公阿家,今日家姐突发急症,因怕误了吉时,令众宾客心生疑窦,故我大胆提出代姐出嫁,请阿公阿家原谅儿媳一时鲁莽之举。”
说到此处,崔婉顿了一顿,作含羞带怯状,吞吞吐吐地说道:“虽与家姐相比,我或有不足之处,但吾之所以敢斗胆提出替嫁之举,盖因…盖因之前数次与…夫君接触,只觉夫君风姿如兰之猗猗,才学更叫人钦佩神往。我…我早心…心仪于夫君…,儿媳今后定一心侍奉姑舅和夫君,还…还请阿公和阿家成全儿媳对夫君的一番情意!”
吉懋和林氏对了一眼。
其实他们哪里不知什么崔玥突染急症不过是崔家拿出来的托词,崔家嫡长女他们也见过,是心高气傲主,上次林氏上门提亲,崔玥出来见她时,便面带不豫之色。
但当时他们想着,娶崔家这门亲终是强人所难,人家不高兴亦是情理之中,待娶进门再好好调/教便是,却没想事到临头竟出了这种事,倒是他们失策,以为拿捏住崔敬便不怕他翻了天,却不想问题会出在他女儿身上。
至于这替嫁的崔二娘,他们夫妻二人也分别都见过一回,其实他们也更喜欢这个温婉知礼的崔二娘一些。
于他们吉家而言,反正崔家嫁过来的是嫡出女,他们是娶媳妇,又不是长男要承家业,长女次女又有什么区别。
事到如今,他们亦能猜出个大概,多半是那个崔玥嫌他们吉家门户低,不愿低嫁,事到临头便在家闹。
可万一真闹出个好歹,他们吉家强娶世家女这名声也不好听,而且他们迎亲队伍都到崔家门上了,若崔玥闹着不嫁闹将开来,让外头那么多人看笑话,今后他们吉家哪里还有脸面在洛阳城立足。
这么一看,这崔婉代嫁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的。
这崔二娘倒是个慧眼识珠的,虽不知她口口声声说心仪于他家大郎之言是真是假,可光这份胆色和心胸,便叫他们叹服。
何况,她赞他们爱子文采斐然,风姿翩翩其实倒也没说错。
思及此,二人脸上终于好看了一些,夫妻之间又互看一眼。
最后由林氏开口沉声道:“此番便就此揭过,你夫君确是有才学之人,自不会有让你有后悔嫁入我吉家的一日。”
但林氏又想起自己儿子心仪之人乃崔家大娘子崔玥,不由有点心疼起崔婉,她方才便听说大郎见了媳妇之后,便气极拂袖而去,今夜洞房怕是不成了。
于是林氏轻又叹口气,温声道:“但娶媳妇的却非我二人,你今后与你夫君如何,却得看你自己造化了。”
崔婉心知今日公爹和婆母这第一关便过了,闻言当即展颜温婉一笑:“是,儿媳自当勤勉侍奉姑舅夫君,也不会让夫君有后悔娶我的一天。”
崔婉刚回了院子,林氏便已差人将崔婉方才与他们所言告诉书房中的吉顼。
吉顼听完,不由心中冷笑:果然会装!前些日子还在龙兴观和别人海誓山盟,如今转头便对他各种剖白心迹。不了解的人怕是要被她三言两语骗了过去。
此女看似温柔贤淑,三从四德,实际上行事根本无视礼法,想替姐出嫁就替姐出嫁,她以为自己有点姿色,世间男子便皆能让她花言巧语就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成!?他会像武延基那般愚蠢?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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