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兴观坐落于明教坊西北角、与宋宅仅一巷之隔,和崔家亦同属一坊。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武延基将见面的地点约在此处,于崔婉而言,倒算方便。
秋天的日头又好又不灼人,崔婉略算了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戴上帷帽和翠芜一道步行出了门。
李唐皇室以李耳后人自居,故而在皇权的支持下,道教在本朝十分兴盛,单这龙兴观,便在全国各地建了十几处。
崔婉行至龙兴观,远远便看到武延基一身月白襕袍,懒懒地倚在绛朱色的木梁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束于腰间蹀躞带的佩刀刀穗。
似有所感崔婉即至,武延基忽地抬头朝她望来,崔婉面容虽被羃篱遮挡,可武延基仍旧只消一眼便捉住了她,顿时眸光一闪,将微挑的刀柄一把按入鞘中,改为双手抱胸,勾唇笑望着,等她走近。
隔着轻纱,崔婉仍能感受到不远处武延基微微眯起的双眼里,投出的视线正牢牢锁在她身上,这种似猎物一般被紧盯住的不适感,让她止不住地汗毛倒竖。
崔婉硬着头皮走到武延基面前,福身行礼:“世子安好!叫世子久等了。”
武延基“嗤”地一声轻笑,伸手便来揭她的缀于帽檐上的皂纱,一边开口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崔婉忙后退一步,刚被武延基撩起一角的帽裙复又缓缓地落下。
武延基只看到崔婉宛若一瓣白莲的秀美下颌,以及那樱桃一般娇嫩欲滴的朱唇,顿觉喉头一紧,不由为这一闪即逝的诱人美色生出浓浓的遗憾,只觉得整个人瞬间便被帷帽底下的人儿勾得心头发痒。
“当真是他的煞星!”武延基在心中轻叹。
口中却道:“今日,我定了龙兴观的素宴。我们进去稍候片刻便可用饭。”
崔婉略一颔首,随着武延基进入观中。
其实在后来的王重阳创立全真教之前,道教并不讲究素食,盖因本朝皇帝尚为高宗的皇后时,便已大力推崇素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城根底下龙兴观也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素宴,却没想到那位做素菜的道士师傅颇有天赋,久而久之,倒让龙兴观的副业的名声尤甚于其主业了。
如今来道观进香的人,有大半都是慕它素菜之名而来,为此,龙兴观特在东南处辟了一栋小楼作为素食坊。
食坊一楼果然热闹非凡,崔婉粗粗环视一周,发现食客除了有前来进香的信徒,还有不少道士。
武延基一出现,便有道童上前来引着他们去楼上雅座。
“龙兴观观规,天下道友可凭度牒免费在观中用食,故而有诸多云游四海路过此地的仙师会驾临本观。”小道士颇有眼色,只见崔婉脚步稍有一顿,便看出其心中所惑。
而二楼所谓的雅座,其实不过是用木板和屏风将每一桌隔开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落座后,崔婉才把帷帽摘了下来放到边上,略整理一下发髻,哪知刚抬头,便对上了武延基丝毫不加遮掩的灼热视线。
崔婉迅速撇开眼装作不知,心里却郁气连生,不禁疑心究竟是不是自己这张脸恰好入了武延基的眼,可她总不能为此便把自己脸给刮花掉吧!?委实无奈。
很快的,菜陆续上齐了。
皆是龙兴观每日定量供应的畅销菜品。
在武延基兴味盎然的眸光中,崔婉硬着头皮每道菜都夹了一筷,然心头挂着事,终是美食当前,却如同嚼蜡。
武延基本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此时见她吃得勉强,顿时失了兴致。
收回目光,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干脆单刀直入道:“丘神勣,我处理掉了。那些城民,亦还了清白。”
崔婉放下筷子,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垂眸道:“我知道。谢谢你。”
虽然心中早隐隐有了猜测,可她还是不死心地抱着一丝侥幸,问道:“我欠你一个承诺,不知…不知你需要我做何事?”
武延基重新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叫她避无可避,他压低嗓子,暗哑道:“我要的,你懂的!”
崔婉在武延基的沉沉的眸中看到了突然慌乱的自己,嘴硬地回道:“我不懂!”
“不懂?那嫁予我便懂了。”
武延基闻言愈发咄咄逼人,让崔婉有一种立刻拔腿就逃的冲动。
武延基这话已说得十分直白了,崔婉想装听不懂都没办法了,而她终究不能食言而肥。
慌乱中,她只能支支吾吾地胡乱找理由:“你知道,我们清河崔氏,向来只在五姓之间通婚。我阿耶阿娘,我祖母皆不会同意的……”
武延基对崔婉之言却不予苟同,他轻挑唇角,出声反问,声音里似蕴着怒:“那为何你长姐许嫁吉家,你妹妹早早便与杜家订亲。吉家和杜家,可算不得五姓。他们娶得,如何我武家便娶不得?”
面对强势的武延基,崔婉大感吃不消,后背开始冷汗直冒出来,她心虚地继续嘴硬道:“皆因崔府两个嫡女所嫁皆非五姓,故而我阿耶阿娘断不会再让我嫁其他族姓之人。”
武延基闻言嘿嘿一笑:“若是因你家中的缘故,那倒也不难解决。我只消去求陛下赐婚即可。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当日与我之诺,如今可还作数?”
崔婉一听皇帝赐婚,心直直往下沉。
又是赐婚!
在这时代,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赐婚的?
没有!
但要她说出不作数,她却说不出口,只低垂着脑袋不做言语。
“你不回答,可是默认了?”
崔婉这下更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继续埋着头当鸵鸟。
“无量寿佛!”
忽地,一道高亢的声音在二人的头顶响起,打破了他们之间沉闷的气氛。
崔婉与武延基皆被吓了一跳,齐齐抬头去看,却见他们这里不知何时跑进来一个灰衣老道。
此老道发髻散乱,那缕本应增加其仙气的花白长胡子,却因油污而显得邋遢不堪,一身道袍更是褴褛破旧。
老道哈哈一笑便自顾自地坐下,笑盈盈地看着崔婉道:“贫道见二位点了这么多吃食却不知享用,未免浪费。贫道跋山涉水行千里而来,尚未食人间烟火。这位女居士,不知是否介意贫道同享此等人间美食啊?”
哪门子的牛皮老道竟偷偷跑到二楼上来,还神神叨叨的!
武延基眉头一皱,就要发作。
崔婉虽被突然现身的老道士搞得一时有些怔愣,可反应过来后,却大感道士进来的时机甚佳,直接便化解了她刚才的窘迫。
她巴不得他多呆一会儿,于是连忙点头:“大师请自便,不用客气,能与仙师同座,沾点仙气,我们荣幸之至。”
这位老道士闻言,立刻撸起袖子,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老道士在前方瞠目结舌的二人眼中抬起头来,甩甩宽大的袖子,把嘴一抹。
然后瞟了崔婉一眼,便闭上眼睛掐指算了起来。
瞬息功夫,老道两眼一睁,目中精光一闪,指着崔婉道:“汝非此中人,却系此中人。”
崔婉一头雾水,不知老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武延基一听却激动了,也不嫌老道脏,一把便抓住老道袖口追问道:“仙师何意,但求甚解?”
老道摇头晃脑地回答:“上半句乃天机不可漏。下半句嘛,嘿嘿,这位女居士未来的夫君,就在此处。”
武延基闻言,当即朗声大笑不止,掏出钱袋子便要赠金给老道,可老道却不接,径直站起身,又唱一声“无量寿佛”后,便拂袖飘然而去。
武延基先前因崔婉犹豫再三而生出的憋闷登时一扫而空。
他与崔婉,果然是天定的缘分,他终下决心,不论崔婉作何想法,待下次旬假,他便入宫求陛下赐婚!
与武延基相反,此刻崔婉是丧到极点。
本想让那道士来救场,没想到却是来砸她场。
瞧武延基的神情,她便知她逃不脱了。
二人心思各异,而与他们仅隔了一扇屏风的吉顼,眉头一挑:原来他未来的小姨子,心悦之人竟是武家子弟?魏王世子?这崔二,瞎!真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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