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桃春》第51章 意冷心灰

    长烟作为库狄氏的贴身侍婢,已经跟在主子身边快二十年了,库狄氏大部分事务都会经她之手,她对于裴家内部的种种更是了然于胸。
    包括这次裴小郎君亲事的一番波折。
    库狄氏于她有大恩,她曾立誓终身不嫁侍奉库狄氏,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而裴光庭便是自幼她看着长大的,说句逾越的,她几乎把裴光庭当成自己亲生儿子看待。
    故而此番之事,她委实看着心疼。
    裴光庭素来沉默寡言,对于他母亲的话,他自小便言听计从,她几乎没有见他表露开心或者不开心过,他从不表达自己的意愿,似乎天生便是个七情六欲匮乏的孩子。
    直到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为己身之事苦苦恳求自己的母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底藏着希冀的光芒,那是她第一次听他出口表达自己的欲望——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在主子终于松口同意之后,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绽放着宛若孩童的笑。
    可长烟却没想到,那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拥有那样笑容的裴光庭。
    “夫人,小郎君已经滴水未进,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了,要不,让他起来吧。”
    主子是个硬脾气,长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出言相劝了。
    “陛下的旨意他都敢不接,这次若不是我谎称他刚染过时疫,入宫恐扰圣安,再代他领旨进宫谢恩,你说陛下会放过他么?他若是同他阿耶一样的脾气,将来我不在的时候,陛下能善待他么?”
    库狄氏知道长烟心疼了,可她才是三郎亲母啊,难道她不心疼么!
    那天,她头一次看到儿子如得至宝,喜形于色的样子,她心里头当真是酸又疼。
    她当时心想,儿子长这么大才同自己提过这唯一一个要求,她便如他所愿又当如何。
    陛下若是问起,她自当拼尽全力周旋过去。
    可哪知最终峰回路转,一道圣旨将一切又打回原形。
    看着儿子渐渐暗淡下去的眸色,那宛若所有希望尽数熄灭的意冷心灰的模样,她何尝不觉得心痛,何尝不觉得有愧于他。
    可她难道要任由他抗旨吗?
    长烟却不服地驳道:“夫人不就喜欢老爷正直、不畏权势的性子么?怎的到了小郎君这儿,便不行了?”
    库狄氏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能一样吗!老爷他自有他孤高固执的资本,他当年敢跟陛下对着干,那是他身后站着裴家,更何况他还混迹朝堂多年,一身本事,纵是被陛下扔到边地去跟凶狠的突厥人打仗,他亦能闯出大把名堂。可三郎呢,他尚年幼,陛下要处置他,他有何一抗之力?”
    “若被陛下记到心上去,他可能这一辈子就完了!”
    长烟垂首:“却是奴婢疏漏了…”
    库狄氏摆摆手低叹:“你也是心疼他。也罢,有些道理,还需我去同他剖个分明,你提上灯,咱们这就去祠堂吧。”
    …………
    裴光庭此刻满脑子都是崔婉巧笑倩兮地同他说“待我及笄,你娶我可好”的模样,他答应了,允诺了,他看她满心欢喜,他亦觉心满意足,他心间一直空着的某处,忽然被她塞得满满当当。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母亲为何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洛阳,为何甘愿抚养对她饱含敌意的继子继女,为何肯在这云波诡谲的京中局势里浮沉……
    皆因他的父亲。
    他想,他今后也定会心甘情愿为了崔婉,为了他们的孩子,做尽一切可为不可为之事。
    但是,老天似乎并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可他不甘心,为了那个等着他的女子,也为了他自己,他想拼这一回。
    不论他母亲怎么说,纵是粉身碎骨,他都要入宫求陛下收回圣旨。
    裴光庭在裴家一排祖宗牌位之前暗下决心时,一道暗影笼住了他。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正站着他的母亲。
    烛光摇曳,叫他看不分明他母亲脸上的神情。
    “三郎,你是不是在责怪母亲?”库狄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她不过才三十多岁,嗓音依然悦耳动听。
    “儿子不敢。”
    “不,你定会埋怨母亲不愿帮你去劝陛下收回成命。你如今,正想着要背着母亲去面见陛下,母亲说的对与不对?”
    库狄氏柔声问,可句句却是满满的肯定。
    他的想法母亲一猜即中,裴光庭心中巨震,却垂眸闭口不答。
    “那母亲且问你,武三思突然求陛下赐婚,这时机,未免有些凑巧,你之前可曾将我们欲上崔家提亲之事告诉他人?”
    库狄氏顿了一顿,继续补充道:“崔家是嫁女儿,在亲事定下之前,想来是不会四处宣扬,故而我对你才有此问。”
    裴光庭正准备开口说没有,却想起圣旨下来的前两日,武从蓉曾来找过他。
    她同往常一样缠着他,与以往无所谓的心态有些不同,那日他觉得武从蓉委实烦人,正欲找个由头脱身,不想武从蓉看到他挂在腰间的玉佩,却突然问他:“这玉佩不是一对吗,怎的只剩半个了,另一只呢?”
    他略有些不耐道:“送人了。”
    武从蓉却刨根究底不罢休:“送谁了?”
    他知武从蓉对他有意,以前便罢了,如今他已有准备携手一生共白首之人,武从蓉虽然娇纵,可他们相识多年,他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此番他将娶亲,不论对己对崔婉亦或对武从蓉,他都有责任说个明白,也好叫武从蓉死心。
    于是他亦不再隐瞒:“送我心仪之人了。”
    武从蓉闻言,当场便哭了。
    他不知如何安慰,欲转身离开,武从蓉却抹着泪接着问:“我不信!你心仪之人是谁?你告诉我我才相信。”
    他本想一告了之,却担心她去寻崔婉麻烦,便只回她:“待我提亲那日你便知晓了。”
    如今想来,武从蓉定是信了,依她霸道的心性,既没法寻到他心仪之人,搅黄他的亲事,便索性直接求陛下赐婚,叫他避无可避,不肯娶她也得娶。
    想通此间关节,裴光庭神情一黯,脸色惨白,喃喃道:“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见儿子这般模样,库狄氏于心不忍,却不得不硬下心来继续说道:“那你觉得,你入宫后,又有几分成算说服陛下改变圣意?陛下行事,不看人情,只看你有几分道理!若让陛下收回圣意,于陛下,于朝廷,有几分利?几分弊?你可盘算清了?可想好了说辞?”
    裴光庭越听母亲之言,越觉得心凉,只因母亲的话,句句都是实理。
    他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裴家和崔家结亲,于陛下而言,怎么可能有半分之利……
    可他还是要去做,为了崔婉!
    他重新抬眸望着母亲,目光灼灼:“儿子与她之诺,不轻于陛下圣旨,我不能悔诺对不起她。纵无半分成算,儿子依然要进宫面圣!”
    库狄氏冷然道:“若是为了你自己,你进宫面圣,母亲不说半句。可你若说是为了你心悦之人,母亲劝你,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武三娘是武家人,武三思又是什么样的性情,你当知道。既知圣意不可更改,那你与武三娘成婚势在必然。你去面圣,武三思和武三娘自然知道崔婉的存在。你是武三思女婿,武三思即使不喜,亦不会对你如何。武家人小姓出身,最恨便是别人看不起他们,他要与我们结亲,不过也是看上裴家的门楣之光。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子,你曾经拒婚落了他们脸面,最后该受他们报复的,那会是谁?”
    “一旦让武家人盯上崔家,本来圣上就不喜欢这些世家大族,武家人若怂恿那些酷吏去折腾崔家,你想想你的崔二娘子会当如何。更何况,圣上向来不喜欢人忤逆她,当年尚为太宗皇帝的才人之时,圣上便能说出以何手段去降伏烈马狮子骢。如今陛下圣旨已下,你可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忤逆陛下的那些人的下场,不说远的,就想想你阿耶当年下场如何。你可愿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落得那家破人亡的结局吗?”
    母亲的一番话,让裴光庭的心如坠深渊。
    他宛如一个失明之人,忽然得见一缕光,他欣喜若狂,追着前方唯一那道光而去,他知道那里有真正的光明等着他。
    可走着走着,忽然间,那道光被掐灭了。
    再度陷入黑暗的他,只觉得如今的黑暗,竟比他见过那道光之前更甚几分。
    他真的,彻彻底底地、心若死灰了。
    而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辈子,都将永远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苟活,如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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