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道在长安百姓口中,还有一个名字:天子道。
这个名字究竟因何而起,众说纷纭。有人说就是在这条大街上,汉室天子肃清了董卓余孽,开启了汉室的新时代,故曰天子道;也有人说,这条大道分为九条,最中央那条乃是天子才能御辇才能走的,所以叫做天子道。
可甄宓望着那贩夫挑着扁担随意走过那条天子道,她就忍不住对眼前的算命先生表示质疑。而算命先生半闭的瞎眼看了一眼那条道后,才尴尬地解释道:“天子仁德,那条天子道只有大军征伐或者班师回朝,以及大肆庆典祭祀的时候,才会肃清人群。平日的时候,天子是很愿意与民同享荣光的。”
“天子仁德?”甄宓对于这个解释更加不满了,她鄙夷地望着这装瞎的老者:“陛下若是仁德,为何还要力挺廷尉斩杀了那误伤性命的犯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再说那人也不过为了护自己的鹦鹉才误杀了好友,本就后悔不已。他却还是冷血无情杀了那人,这又算什么仁德?”
一谈论到汉室天子的举措,这算命先生显然就急了:“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为了一只鹦鹉就要杀人,那这长安还如何长安?天子仁德不假,但也不会滥装好人,姑娘你强词夺理,老夫算不了你的命了。”
甄宓当然也不信这等九流术士的算命之言,见算命先生这么维护汉室天子,不由也说了一句:“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奉那位天子为神了。只是他一言,你就觉得那人该杀。若你天子亲临,让你上战场杀敌,恐怕你都乐意。”
“老夫自然乐意!”算命先生这下是真被激怒了,猛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气愤指着甄宓说道:“看你你姑娘衣罗富贵,想必也是得天子恩泽之人,却不料这世风日子,你们这一代人竟敢对天子如此不敬!告诉你,倘若没有这位天子,那人那里还有闲心去养鹦鹉,恐怕早就饿得他将鹦鹉吃了,那时他是不是也要自杀谢罪?!”
这算命先生如此一番大吼,登时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应和。一堆人看着甄宓再没有之前敬慕欣赏的目光,纷纷指责甄宓这等大家女子实在狼心狗肺。
而就在这群人的远处,刚刚将一些糕点散给繁华闹市阴暗小巷中乞儿的一名少年,也闻听了这里的喧闹,不由抬头对身边一位面白无须的人纷纷道:“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算了,朕…我也去凑个热闹好了。”
留下那面白无须的人则一脸无奈,只能同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以及另一位英俊雍容的公子一同快步跟上。
待刘协走到那算命摊位的时候,这里的争吵已经不再那么气势汹汹。可气氛的凝重,却要比之前的喧哗更加要命。围拢过来的百姓都面色愠怒,却也只能光怒干着急,因为场中那位少女一张伶牙俐齿,已经说得不少士子装扮的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们这些只装着最简单道理的百姓,憋着一股气想让那少女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可却根本连嘴都插不上。
敏锐的感觉立时让刘协感到一阵不安,他可知道,这种气氛假如一直酝酿,那场中那位少女,很有可能就会成为长安闹市第二个受害者——当然,少女被激怒的百姓杀死太不可能,但绝对会被众人强势反击回去,而那时用的语言,就不会那么和谐了。
辩论这种事儿,用在两国或者诸侯之间,是可以的,因为这种争论是为了利益;用在文人士大夫的聚会上,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文人士大夫早就被儒学洗了脑,动怒就是失了颜面。纵然会文人相轻发生些不愉快,但却不会当场发作;可用在街头闹市与目不识丁的百姓争论,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再跟自己找不痛快。
没有人喜欢自己被别人强硬的观点说服,尤其这位少女虽然伶牙俐齿,但于辩论一途只学了个皮毛。虽然她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但这只会加深百姓与她的隔阂,使得百姓更不容易接受她的观点。真正有水平的家伙,例如张既那样百姓打成一片,才能让这场辩论有点意义。
所以,这里的热闹,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无聊的吵架而已。但可惜的是,刘协是个男人,虽然是昨日刚被伏寿榨干后、心无欲念的男人,但当他看到场中少女那明艳的长相后,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转身就走的步伐。
‘男人啊,就没有不喜欢跟美好女子有关的事情。’刘协自嘲地想着,同时看着越聚越多的男人,他就明白,到最后恐怕这少女也是不会被人骂的。因为他发现,当越来越多的人看清少女的长相后,很有些意志不坚定的家伙,已经抛弃了他们心中的神,叛逃到少女的阵营那里去了……
现在,这里的热闹,其实连吵架都算不上了。刘协虽然惊讶少女的长相停留了一下,但他更清楚漂亮女人的厉害。于是,他开始奋力挤着人群,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可就在刘协准备离开的时候,甄宓此时一扬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指中了刘协道:“身为天子,自应行孔孟之道,秉纯儒之心,以仁政治理天下。只要政治清明,民风淳孝,则奸凶自息,国家自安;而用重典治国,治标不治本,百姓畏于刑却不知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敢问,你不同意此论吗?
刘协被这少女一点,登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就是这一瞬,这里的气氛登时一变。不少百姓纷纷拜伏在地,对着刘协呼道:“陛下……”
这一刻,刘协便很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微服私访,体察的就是别人不知道自己身份的那种调调儿。可刘协这位‘长安公子’纵然出没长安闹市的频率真不算多,但比起历任皇帝来,绝对属于破天荒级别的。
他记住这些百姓可能不容易,但百姓只记住他一人,那却易如反掌。
所以,当这些百姓都拜伏在地的时候,刘协只能看着那场中少女一脸惊讶莫名,才能找到一点安慰。不过,这点安慰比起今日兴致被败坏,还是有些不够的。刘协此刻只能摆出一副亲民的姿态,说着官话道:“大家赶紧起来,今日只有长安公子,可没有什么天子陛下……”
话虽这样说,但哪个百姓会起来?更不要提,这些百姓都是经历过头几年董卓乱政的人,对于刘协的感恩戴德那是恨不能图报的。刘协越是这样说,他们越是磕头感恩,就是没一个听话起来的。
甚至,连一直没有跪下的那名少女,这时也拜伏了下来,对着刘协说道:“民女不知陛下亲临,诽议朝政,请陛下降罪。”
“无他,朝廷之事乃天下事,诸位都有言论自由嘛。”当着这么多的百姓,刘协还能怎么说?毕竟,汉代不同于明清,还没有到那种礼制统治到变态的地步。这时代的士人百姓议论朝政,除非骂刘协亲娘了,否则一般是不会被治罪的。
说完这句,刘协认为事情到了这里怎么也该结束了。只要自己悄悄离去,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不再走一片云彩就行了。可想不到,场中那名少女却得寸进尺,又抬头说道:“陛下,既然陛下认为民女也有言论…嗯,言论自由,那不知陛下以为民女适才之语然否?”
就是这一句,刘协的眉头忽然微微蹙了起来,因为场中少女这句穷追不舍的话,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也于是,他身后的冷寿光便在此时被人塞入了一张纸条,冷寿光看罢之后,随即在刘协耳边轻语了一句。
紧接着,刘协的脸色就变得和煦起来,他上前对着甄宓笑眯眯说道:“这个话题有些广博,不如你就随朕饮茶论道一番如何?”
“陛下相邀,民女岂敢不从?”甄宓微微一笑,款款站起身来。
这一刻,两人相视一笑,都犹如嘴边咬住了肥鸡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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