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子建》第181章 那一笑

    前世苦心研读三国历史的刘协,早就过了那种只想做一做‘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美梦的初级水平。越往下钻,刘协便越有所感悟,汉末的朝廷,其实已经陷入了一个似乎无解的死循环当中。
    那个可悲的循环原点,就是汉代所讲究的君王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桎楛。确切来说,是君王同贵族共治天下。毕竟,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同宋代的士大夫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宋代的士大夫,是十年寒窗从科举中考出来的,属于职业经理人的范畴,受皇家的聘请来为皇家出谋划策。而汉代的士大夫,却是世代的豪绅大阀,他们把持着不亚于皇帝一般的权力,个个为家族计,将整个江山搞得乌烟瘴气。
    最明显的,就是汉末外戚和宦官这两个阶层。但这两个阶层对于整个汉代来说,不过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的土包子集团。真正的世家大族,还是那些不显山、不露水却维持着家族命脉、掌握着舆论口舌以及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的老牌儿经学大家。
    这些家族,他们在王朝兴盛的时候,可以出入朝堂推行他们的经学理论,与汉室共治天下。而待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收敛起羽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家族利益。在汉代这样的大环境当中,他们几乎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他们享有着在刘协看来根本不合道理的特权,他们可以不交租、不纳税、不承担徭役。所以他们便可以短期内聚敛大量的钱财。只需一点点的灾荒人祸,他们就可以用这些特权,吞并百姓的土地,从而使自己的家族急剧膨胀起来。
    而这就是汉朝末期富家良田前倾、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原因,大量的土地兼并,逼得百姓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揭竿而起。
    并且,更可悲的是,刘协目前根本没有能力打消他们这个特殊阶层。因为这个阶层发展到汉末,已经成为了汉室的一颗真正毒瘤,早已同汉室的心脏血脉联系到了一起。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钟繇半分不敢说出动那些士族大阀的土地一样。因为钟繇也清楚,一旦刘协准备向这些大族开刀,那如今虚弱无比的汉室立时就会被抽离心脉,成为一具只能在痛苦中等死的患者。
    因为这个时候的朝堂,依靠的就是这些士族大阀的支持。所有的行政运作、所有的官吏大员,都是这个网中的节点。
    汉代的选材制度,是察举制。
    察,就是朝廷由上而下征辟人才。可能征辟的是那些人呢?自然是那些有条件读书识字的士族中人。
    而举荐制,就是由下而上向朝廷推举孝廉。这样的孝廉水分实在太足了,往往都是这个士族圈儿当中,你推举我的子弟,我保举你的子弟这般彼此关照着。如此陈陈相因积淀下来,满朝自然尽是士族子弟。
    倘若刘协稍微露出与这个特权阶层动手的苗头儿,刘协敢保证,汉室必然会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政治灾难。所有的官员一同反对自己,这样的势力,可要比对付一个武人董卓和区区一个王允要猛烈地太多。
    但刘协却又不能不对他们动手。
    因为这些特权阶层的存在,使得苍生黎庶朝不保夕,手中没有半寸赖以存活的土地。
    因为这些特权阶层的存在,使得整个朝堂的风向变得华而不实,只能停留在儒家那套听似美好却一厢情愿的政治理念当中。
    因为这些特权阶层的存在,他们厌恶武人,他们歧视异族,他们逼得刘协无法收拢今日穷困来投的匈奴之心。使得看似曾经强盛的汉朝,只能成为一座排外封闭、半分没有包容进取的牢笼。
    这些特权阶层的存在,他们靠着土地兼并,势力越发强大,越发吞噬挤压着汉室的生存空间;同时,他们因为势力强大,又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朝堂,继而进一步把持朝政。随后,因为他们把持着朝政,便开始排挤武人、异族人进入这个权力中心……
    由此,便形成了一套环环相扣的循环之路。
    “如此说来,陛下连一点对付它们的办法都没有吗?”听着刘协第一次这般抽丝剥茧的将汉室的症结道来,伏寿纵然再对朝政不感兴趣,也渐渐变得花容失色起来。因为她听得出来,这不是刘协危言耸听,而是精辟入里的深刻剖析。
    面对伏寿这样的问题,刘协的回答却只能是一丝苦笑。
    作为一位提前预知了一千八百年历史经验和教训的穿越者,一位可以高屋建瓴俯视这个时代的现代人,刘协难道就没有切实可行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吗?
    答案自然是有的。
    西汉年间,汉武大帝同样面对着这样的困境。他便颁出了‘推恩令’,一层层削减贵族的特权,使得他们无力同汉室朝堂抗衡。当然,推恩令也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因为那些不靠继承祖上的爵位,反而靠着察举制登上历史舞台的士大夫阶层,又成了新兴的、且更顽固隐秘的特权阶层。
    刘协面对的,是要比汉武帝时期,更有文化、有知识、懂隐忍、知退让的高级贵族特权阶层。
    并且,相比汉武帝时期,刘协根本可以没有可以推行改革的基础——虽然,刘协自认可以做的比汉武帝更和风细雨又兼容并蓄。
    当初汉武大帝可以那么摆明了跟士族大阀叫板儿,是因为汉武大帝手中有着碾碎那些士族大阀的底气。而刘协,现在还能坐在朝堂上当这个汉室天子,却还靠着这些士族大阀都支持他而已。
    这两者的境遇,天壤之别。
    刘协纵然有办法,却根本没那种勇气和霸气——这就是他今日郁闷无比的根本原因。
    更何况,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曹操的消息。
    “陛下,难道那个曹操,就没有面临这些问题?他难道就有一扫窠臼、荡平浑浊之气的霸气?”
    “他,曹操?”刘协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不由生出一丝苦涩:“他当然也面临着这个问题,但这跟他有没有什么霸气没关系,而是因为他比朕要幸运太多。”
    “此话怎讲?”伏寿有些迫不及待,他发现今日的刘协特别多愁善感,但偏偏说出每句话的深刻,都让她深深痴迷。
    “因为曹操是白手起家。”刘协感叹了一句,看出了伏寿的迷惑,便生动举例说道:“就好比盖房子一样,曹操可以选用自己中意的木料建造自己的房屋,由此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打造一个属于他的时代。而朕,却是生下来就被困在了一所破屋当中,稍有动作,就可能被自己拆掉的主梁砸死。”
    刘协就像是一个经塾的先生,背起手来对唯一的一个学生循循善诱。而听完这番话的这位美人学生,虽然终于明白了其中道理,但脸色却愈加沉重起来。
    不过,世间之事,有时往往奇妙无比。一件惊人震世的创举,都非是行中之人呕心沥血所为。而是外行之人一句无意的一句话,却惊起了行中之人的灵感,继而另辟蹊径,水到渠成。
    就如此时,在刘协深深陷入一声长叹之时,一侧的伏寿却轻轻嘀咕了一句:“若是陛下能让那个曹操来收拾这些人,那就太好了。”
    刘协闻言顿时悚然一动,双眼好像着了火一样看向了伏寿,那满含着惊喜和智慧的火光,直烧得伏寿一下慌然失措。她极速的低下了自己的头,小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害羞问道:“陛下,臣妾刚才一时胡言,您万不可当真……”
    “朕的好媳妇儿啊,朕怎能不当真?你刚才说的,实乃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曹孟德,也算半个士族的人啊。貌似,如今的他,还是对汉室一往情深的忠臣呐!”
    刘协的大脑急速运转,他当然不会傻到将曹操召来长安,但转寰一下,借用曹操的动向改革来向这些朝堂众臣施压,那办法却多了去了!
    想到激动之处,刘协霍得从龙榻上站了起来。看着伏寿那娇艳欲滴、害羞不已的小脸,鬼迷心窍地就扑向了伏寿,啵得一下狠狠地亲在了伏寿的樱唇上,滋滋带响:“媳妇儿,你可真是命中旺夫的好媳妇儿啊。为夫有要事,去去就来哈。”
    亲完伏寿,脑中已有计议的刘协,飞一般便朝着尚书台跑去寻钟繇。而此时仍旧目瞪口呆的伏寿,却仍旧张大着自己的剪水双瞳,仿佛如在天边云端一般惊愕望着刘协跑去的背影。
    最终,当刘协终于消失在自己视线中时,伏寿才反应过来,看着四周无人,她轻轻地咂了咂嘴,然后,轻轻地、害羞地笑了。
    那一笑,满室生春,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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