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最后一丝混沌被晨曦的微明吞噬之后,庄严的礼号便回响在未央宫中。所有人知道,今日又是汉室召开朝会的一天。
汉朝礼制,五日一常朝,如这般接连三日开朝的事件,虽算不上空前,却也令满朝大臣心有不耐了。可毕竟挂念着天下的黎庶,朝廷又几乎相当换了一新朝,所有事件千头万绪。这些大臣纵然心有抱怨,可仍旧都还抱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心境步入前殿。
毕竟,昨日天下一番振聋发聩的言辞,深深刺激到了他们心底那颗惶恐已至灰败的心,使得他们的报国之心,仿佛春日破土而出的禾苗。
然而,当他们今日看到那一脸阴翳的天子,带着他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孤鸷坐在龙椅上时,他们的心蓦然便翻动了一分——通过这些时日的熟悉,他们已经对这位喜怒无常却又颇有心计的少年天子,越发地忌惮起来。
今日这个朝会,说不得要比昨日还要严酷。
这是所有大臣的心声。
并且,之后刘协一番先声夺人的动作,立时让他们明白,前些年在董卓手下练就的敏锐直觉,果然还是十分准确的。
按照寻常流程,朝会当是百官列席完毕,天子升座,百官拜见之后,才进入正式的议题。可今日未待百官向天子见礼,刘协便冷冷地一挥手,愤然将一捧竹简摔在了玉阶之上:“凉州羌胡前日兵进咸阳,朕为何今日才得到呈报?!十万凉州羌胡入关中,究竟所欲为何,诸位有谁能与朕说个明白?!”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唯独立在刘协身后的钟繇和杨修两人看得清楚,那捧摊开的竹简上,根本一丝墨迹都无。可在刘协龙威震慑之下,却没人敢朝玉阶上那竹简上看那么一眼。七十多岁主掌兵事的老太尉马日磾羞愧不已,颤巍巍出席跪立在地道:“陛下,老臣无能,如此惊天之事竟毫无耳闻,实在罪该万死。”
刘协却不理会马日磾,锋芒直指道:“朕今日动怒,于马公无关。朕纵然再糊涂,亦知朝廷如今由司徒王公独掌大权,兵书战报皆送往尚书台才传达各府。王司徒,今日之事,你可有何话说?!”
王允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朝会一开始,天子竟会如此这般责难自己,大有君臣之间撕破脸的气忿。可无奈刘协所言之事非但属实,且还是他一人亲手谋划。诸般种种,让你如何解释?
更何况,他昨日其实已和吕布做下一事,期待拿将朝堂之上周旋以实现他心中所谋,想不到刘协今日率先发难,让他一时穷于应对。
“王公,你也是朝廷宿老,事有轻重缓急,你当分得清楚。可自从你录尚书事以来,两日朝会之上,讨论的皆是细枝末节,朕让你安定大局,你就是这般安定的吗?”
听闻这话,王允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羞恼。他堂堂朝廷宿老,又是组制当中承天顺礼监守国事的辅政大臣,更兼诛董大功在身。此等威势,只可一鼓作气节节攀升方可如日中天,可一连三日来,他的威势在刘协几番连消带打之下,几乎快要荡然无存。
假若只是这样,王允也不会这般羞恼。可他又是个自视过高之人,偏偏刘协每每责难他之处,皆立在正理之上,让他根本无从反驳。这种的感觉,就好像自己陷身一片粘稠的泥潭当中,自己每行一步,刘协便在前方看着笑话……这样的屈辱,让他如何不恼怒?
王允实在想不通,到底这位天子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每步都谋定而后动?凉州羌胡一事,他自忖做得天衣无缝,朝廷各衙各府皆无人知晓,可天子又是从何处知道的此事?
王允真的想不通,一连三日的受挫,让他的心神在刘协率先发难之时已然大乱。唯有听闻刘协问询凉州诸部一事后,王允才疲于应对地找到一处突破口,跪拜在地回道:“陛下错怪老臣了,老臣自得陛下托付大事之后,日夜殚精竭虑,唯恐辜负陛下期望。凉州诸部之事,老臣之前绝口不提,便是因为董贼新除,万事兴艾,朝廷若大张旗鼓改弦易辙,必然使得凉州诸部人心惶惶。”
“哦?”刘协淡淡斜了王允一眼,浅酌了一口御案上的茶水,怒气似乎消解了一些。
“陛下,万物皆有序,静为阴,动为阳,阴阳调和,天下方能大治,此乃老子无为胜有为之精髓。前番朝廷诛杀董贼,已为大动,此下当以静制,汉室方能淡泊以致远。”
“如此说来,朕难道要等着凉州诸部杀上长安来,靠着王公几句‘以静制动’之法,就能令其卸鞍解马、归顺朝廷不成?”刘协的手轻轻覆在了御案之上,很显然,他刚刚消解一些的怒气又被王允激了起来。只待王允下一句不合自己心思,那只手就可能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然而,这个时候,王允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掌控了大局。他微微起身,露出一丝久违的自得笑容,道:“陛下毕竟年轻,还未胸有丘壑的沉稳。您或许不知,就在昨夜,凉州诸部已遣人来长安……”
“果真如此?”刘协双眼一亮,身子都倾在了御案之上,这个动作倒符合他十二岁少年的灵动,激动说道:“那凉州诸部使者如今何在?他来长安,可是为求赦令?王公神机妙算,此事又当如何处之?”
王允骄矜的神色在刘协一连串的问话当中凝固了,是啊,凉州诸部使者前来请求赦免一事,又该如何处置?昨夜他可是义正言辞地叱喝了凉州诸部使臣,言称凉州诸部这等叛乱之人罪不可恕,只待今日朝廷陛下雷霆诏令,好让他们死心。可如今,假如朝廷不同意赦免他们,那之前自己一番什么‘以静制动’的言论,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然而,未待王允思虑周全,刘协却又开口道:“快将凉州诸部的使臣带上来,悬在朕心中这块心病,今日终于可得安宁了。”
王允愣愣看着刘协这一连串举动,蓦然感觉刘协所为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刻意。恍然之间,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刘协涮了一回。不错,他上来便以凉州羌胡之事责难自己,令自己方寸失守,随后好似不经意间引出凉州羌胡之事,逼得自己不得不将昨夜凉州诸部来府求赦之事在朝堂上道出,偏偏自己还以为得计,高谈阔论老庄无为之术……
可是,凉州诸部来使之事,并未惊动长安,天子又是从何得知的?此事若再与凉州羌胡之事联系起来,那岂不是说,天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自己的府中,难道还安插着天子的密间?!
这个想法一如抽丝剥茧般层层展现在王允的脑中,立时让王允的心神如同遭受狂风暴雨洗礼般被摧残地支离破碎,他眉宇之间不知不觉滴出了一丝冷汗。再回首望着御座上那个十二岁纯净如赤子一般的少年,心如寒冷冬夜。
偏偏这一瞬,刘协亦然瞥向了王允,两人的目光在朝堂上一接触。王允顿时感到到了如千刀剐身的冰寒,他几乎下意识地逃出视线,不敢与刘协对视。而刘协眼中那丝精芒悄悄隐灭之后,心底也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底牌,还是被王允揭开了,以后这朝堂之上,他不可能这般尽占先机了。
‘所以,就在今日,让一切该处理完的事,都处理完吧。’刘协暗暗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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