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听着刘协这不阴不阳的问话,面色上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旧抱拳恭敬回道:“陛下所言,末将不知所指为何。”
刘协点了点头,这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这种人,他不会主动触碰政治的,他明确知晓自己只是一把刀的角色——这样的人,简单来说,用起来很放心。
不过,刘协也深深知道,现在根本不是他能用徐荣的时候。他有一百个确定,董卓身死之后,徐荣会义无反顾效忠自己,并丝毫不打折扣地听从自己的命令。但在董卓未死的时候,刘协若想让徐荣帮助自己干掉董卓,那其中的困难超出刘协的想象。
因为刘协惭愧的是,从一千八百年之后穿越过来的他,对于徐荣这种人的思想,几乎没有多少了解。忠、孝、义这些字眼虽然仍旧在那个繁华的时代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但说起来未免冠冕堂皇,可现实中,刘协却没见识过哪怕一个这样的人。
徐荣毫无疑问就是属于这种尽忠职守又将这种操守化作一生追求的人,但恰恰是这样的追求,给他带来了眉宇上深深的忧愁。此时汉室兵权尽归董卓所有,徐荣在他的那种操守下,对于董卓的命令是没有半分抵抗能力的。但董卓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中,又何尝不心痛悔恨?
然而,真正说到让他弃暗投明、背叛董卓,这便与徐荣的信念不符。他目前的身份,可以听从的,是朝廷堂堂正正下达的诏令。如今的刘协,是不具备这样名义的。因为此时监国辅政的大臣,是董卓。按照汉制度宗法,刘协的私令严格来讲属于乱命,他只有经过尚书台拟诏、并被董卓认可后,才算得朝廷的旨意。
可刘协能让董卓知道自己正在撬他的墙角吗?他能让王允知道自己想借着徐荣来改变他的连环计吗?
想到这里的刘协,突然之间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但徐荣见刘协沉默叹息,却猛然皱起自己的深眉,似乎心底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重新对刘协行礼,郑重说道:“末将听候将令!”
这一瞬,刘协从徐荣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挣扎。刘协突然变得有些恐慌,因为徐荣毕竟不是傻子,他虽然猜不确切刘协突然到访的用意,但从他摒弃左右的作法来看,他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瞬,刘协对着徐荣那双在坚毅中挣扎的眼神,微微触动了一分,居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沉吟了片刻,才还礼,微微摇头道:“朕今日前来,只是信马由缰,并无将令下达。”
徐荣有些不敢置信,再次问了一句:“没有将令?”眼见得他吐出了一丝轻松的同时,脸上的愁苦却又迅速灰败了几分。
这是一个为了军队,为了职责而活着的人。似乎只有将令才能让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让他背叛自己操守信仰的乱命也好。
但这句话出口之后,刘协的心情却突然轻松了许多。徐荣的坚守是自己最赖以仰仗的信任,虽然这种坚守是阻碍他成就大事的绊脚石,从情感深处和更长远的角度来看,刘协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军人,就该有着军人的品格,无论何时,他也不应动摇了这份基石。
而对于徐荣刚才所为,他以忠义待刘协,刘协也必然以国士待之。两者之间,唯有这样纯粹的君臣关系,才是最应有的选择。
“如果一定说要有将令,那将令就是……”见徐荣愁苦愤懑,刘协故意做出庄重而神圣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可待徐荣又一次正襟危坐、壮士易水之时,他却突然转口,开玩笑道:“将军此后要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朕短日内成为我大汉第一军神!”
“这?……”徐荣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命运皮鞭抽了一下,嘴角铁一样的皱纹都忍不住略微抽搐了一下。不过,待他终于反应接受到这个命令后,仍旧郑重说道:“陛下,此事实属不易,末将万万不敢领命。自古名将虽比比皆是,然真正青史留名者,却都是天赋异禀且从刀山火海当中走出之人。更何况,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死生之道。陛下乃仁正天子,万不可轻言刀兵。”
但令徐荣想不到的是,刘协听到徐荣这般所说,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反而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徐将军,你以为朕不想当一名垂拱而治的天子吗?如今天下,朕若那种不知兵的天子,你能想象朕的结局、汉室的结局吗?”
“陛下!……”徐荣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这句话深深击中一下,在这个世界上,重士人,轻武人,徐荣他虽然有本事,也是中郎将,但是比蔡邕这个中郎将,在地位上就差得太远了。而且,由于之前那些昏庸皇帝的不知兵,一道诏令让多少忠骨埋葬他乡。每每想起这些,让徐荣的心比看到董卓乱长安惨景更痛心莫名。
今日,这位少年天子非但没有下达乱命令自己违背操守,反而说出了这一番他早就鲠在喉咙却无法上达天听的话来,不啻于一股温情的暖流划过他那千疮百孔的心灵,顿时令他脸上深锁的忧愁也开始松解起来。
由此,他又一次深深向刘协施礼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有此想法,乃汉室大幸。然有为之兵。无为之将,不可以败。无为之兵,有为之将,不可以胜。单是陛下想要成为一代军神,对于整个汉室来说于事无补。”
刘协悉心听着,并打算唤来冷寿光记录在案,但徐荣却摆了摆手示意刘协不必如此,继续说道:“陛下若想汉室不再如何分崩离析,必然要有一支真正的强军。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要军队,可是谁又知道,其实一支真正的强军是怎么样的呢?某十五岁参军,至今三十一年矣,从小兵到伍长、拾长、屯长、曲长、军侯、军司马、都尉、校尉,到如今这个中郎将,一步步走上来的。胜仗打过,败仗也打过。最惨的一次,十六年前我随夏育大人北击鲜卑,所领三千兵马损失几尽,我自己也被檀石槐的大将段鬼头一箭射中,几乎送命。我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大汉近几十年来,没有真正的强军,包括西凉军团和大汉北军。”
徐荣说的那次大败,该是一七七年,刘协那脑子短路的老子灵帝派夏育、田晏、臧文各率万骑分三路攻击鲜卑,结果惨败,军队损失十之七八。那是大汉最后一次大规模征鲜卑,也是最惨的一次失败。虽然徐荣话语间很是淡然,但其间的痛楚之色,却是看得很明显。
大汉,已不是原来那个令匈奴低头,西域归附的大汉,甚至不是东汉初期那个富足强盛的大汉,它已经没落到一定的程度了。甚至,到了名存而实亡的地步,除了大汉原有体制内的那些人,又有多少人希望他重新复活呢?
大汉,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存在了。
而大汉的强军,也不在了。
“那么,将军以为什么样的军队,才能算是强军?”刘协真切感觉自己今日才来见徐荣,实在来的有些太晚了。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淹没在历史尘埃当中的人,竟然会绽放出了如此璀璨的光芒!
单单这一刻,他的价值远远大于了刘协派出华山的曹魏五子良将徐晃——当然,刘协也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简单论断。毕竟如今的徐晃,还只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几乎未遭遇过一次真正的大战,让他此时同身经百战的徐荣相比,实在太不公平。
不过,让徐荣带一下徐晃,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两位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人嘛,一笔哪能写出两个‘徐’字,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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