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116章 促膝相对了无言

    人常说“知足常乐”,当年云成被母亲悄悄送出宫,在市井里生活的时候,她便在嬷嬷的教导下对这句话深有体会。
    当年,云成的母亲玉贞在宫里并没有位份,因为她来自道观,是国师安排在宫里奉命住持斋醮科仪的道姑罢了。
    那时,全天下都知道炀帝是虔诚的佛教徒,而他对道教的“宠信”也不过是为了拉拢势力、虚张声势而已。可是,云成的母亲却因为那次仅有的承欢,对圣上死心塌地,即便卑躬屈膝也不肯带着云成离开皇宫。
    后来,炀帝大兴佛法,宫里的道士逐渐失宠,沦为宫廷里的摆设和宫人们发泄的工具。同门师兄弟的性命因为圣上的喜怒陨落,玉贞也因为不小心烧毁了道场里祈福的手书,而被炀帝怒斥杖责。
    回到住所,奄奄一息的玉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转而将云送出宫,成了嬷嬷手里市井家的小丫头。
    没有圣上的眷恋,寻常百姓家的云成觉得一粥一饭都弥足珍贵。衣不蔽体时,换上一根新头绳都是值得高兴的喜事;食不果腹时,嬷嬷从市场上捡回来的菜梗都是香甜的美食。
    用嬷嬷的话讲,云成虽然顶着皇族的血统,但从小却不曾享受过皇室的荣耀。
    若不是后来炀帝出征高丽失败,国中反叛势力抬头,佛道势力失衡,炀帝也不可能把国师“福瑞旁落”的胡诌当回事,更不可能把云成当成“灵符”接回宫中。
    尽管如今已是锦衣玉食,曾经的往事依然未从云成的心中散去,而那种知足的习惯,更因为宫人们的排挤变成了她在漫漫宫闱里生存下去的支撑。
    而这,正是她对海若平的关怀如此眷恋的理由。
    海若平进宫前,她反复咀嚼着板城街头的那点记忆,甘之如饴。海若平入宫后,她把他的每一次到来视作窗棱上透进来的天光,尽管短暂,却足够取走她周遭的冰冷和阴郁。
    她珍惜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珍惜他的一颦一笑。每次分离时,她都在不舍中盼着下一次的见面,那种漫长的等候牵肠挂肚,也刻骨铭心。
    每当想念扰得她彻夜难眠的时候,她就会想,要是能天天见到海若平就好了。如今,她梦寐以求的念想终于成真,尽管过程阴差阳错,尽管海若平另有所图,但再也不必望穿秋水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失落、伤感,又怎么舍得把这样珍贵的时光浪费在抱怨上呢?
    海若平原以为自己的直白会惹来云成的泪眼连连,不想,他还没伸手,云成自己却把盖头掀开了。
    惊讶之余,海若平不太敢看云成的眼睛,正踌躇该怎么开口时,云成略带笑意的询问飘入了他的耳朵。
    “今夜你睡地上,还是我睡地上?”
    海若平微微一愣,转头看向那个红衣下的少女时,她眉眼中的笑意温暖的让他倍感意外。
    云成显然看出了海若平的错愕,没等他挪开步子,她早已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虽然你我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新婚的男子独自在外过夜难免招来口舌。你委屈下,在这屋里将就些时日,待周围的人不在意了,你再搬出去住,可好?”
    海若平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原本坦荡的心情竟被突如其来的愧疚所覆盖。
    那日在仁智院门口,云成的果敢和勇气让他动容,但主动请缨的时候,海若平脑子里考虑得更多的,则是如何帮凝如把“大赦天下”的旨意讨下来,甚至忘了这个姑娘也同样拥有着对爱情的希翼与渴望。
    如今,木已成舟,海若平为自己能留在凝如身边感到庆幸,却也为一意孤行地斩断云成的幸福深感自责。
    他想道歉,可话到嘴边,云成在宫门外向他表达心意的场景蓦地闯入了他的脑子。
    ——“你知道的,我忘不了她。”
    ——“不怕,我可以等!”
    那一次,自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云成听懂了自己的内心,却依然选择了等待,如此的执着,又岂是他海若平所能控制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春去无辜,燕归已晚。他对凝如是如此,云成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想到这儿,海若平禁不住轻笑一声,愧疚也顺着这声轻哼,从顺着气息从胸口流淌而出。
    他庆幸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了惭愧的情节,他回答起云成的问题来也顺畅、自然了许多。
    “地上凉,还是我睡吧。”
    云成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只“嗯”了一声,便转了身,将身后的一床被子抬在手上,递给海若平。
    海若平晓得云成的意思,三两步走到床边,从云成手中接过被褥,而后铺在大理石桌旁边的空地上,将今夜两人的“楚河汉界”划分开来。
    云成觉得海若平这般干脆倒是符合他以往的性格,便只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海若平应酬了一日,身体疲累得很,见今夜的事情安排妥当了,转身坐在凳子上,一边解开喜服,一边招呼云成熄灯就寝:“好了,一天下来,咱们都乏了,赶紧休息吧。”
    云成没想到海若平当着自己的面脱下喜服,脸上的潮红映着喜服的鲜红,红得如鲜嫩欲滴的牡丹。
    海若平刚开始没在意,直到第三个扣子解开时,他才意识到房内气氛的异样。
    他回过神来,想到云成的羞涩和自己的存在带来的不便,喉头干涩之余,胸口的心跳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轻咳两声,重新扣上扣子,提步向前:“我……去看看伙房有没有醒酒汤,你先睡。”
    云成望着桌子上那碗凉透了的醒酒茶汤,再看看海若平仓促离开的背影,脸上渗出潮红的时候,心里的暖意不觉荡漾开来。
    待海若平从门外回来,云成早已规规矩矩地躺在了被窝里。海若平进屋,见云成床榻上的幔帐依然垂下,心中的焦灼与慌张自是消散了许多。
    细碎声传来,云成知道海若平也要和衣而眠了。喜烛还在摇曳,晃动的灯光让云成恍惚,她有些受不住,轻声嘱咐道:“把烛火熄了吧。”
    海若平也有此意,答了声“好”,随即吹熄了喜烛,而后才俯下身子,钻进地上铺好的被窝里。
    安静随即充满了整个房间,海若平睁着眼,忘了微亮的窗棱,原先的睡意竟一下没有了。
    他伸手拉了拉胸口的被子,细微的声音传来,同样睡不着的云成,眼睛睁得更是大了。
    海若平不知道云成是否睡了,所以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云成觉得夜很暗,身子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先开口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这宫里的‘灵符’么?”
    海若平有些诧异,既为云成尚未入睡,也为她这突如其来的询问。云成进宫前的事情海若平从未听她提起,所以面对云成的提问,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这个,我还真是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
    大约是这样的夜晚太过静谧,海若平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低哑的嗓音听上很有味道。
    云成听得心里痒痒的,略微顿了一会回过神来,这才重新开口,就着方才的问话,自问自答的继续下去。
    “我娘是道士,虽然承了宠生了我,到圣上却没有给她应有的位分,反而因为她不小心烧坏了祈福的愿纸把她活活打死。临死前,我娘怕我过得不好,把她从道观里带出来的玉佩放在我身上,又编了个幌子,说我是天帝派下来的福瑞之星,圣上听信了这个传言,后来才把我重新接回宫当上这公主。”
    云成缓缓地说着,海若平听得真切,心中对他一如既往的同情油然而生。
    “墨儿,你受苦了。”
    不知道怎么开解云成,海若平只得小声地安慰了一句。
    云成本也没想让海若平安慰,轻笑一声,淡然道:“没什么,和我娘比起来,我的日子过得算不错了。”
    海若平知道云成这话说得真心,便也跟着笑了一声,回道:“你能这么想,很是不错。”
    云成被海若平的夸奖惹得脸红,笑着问了声:“真的?”,静候海若平的答复。
    海若平回了句“真的。”,不晓得怎么往下,沉默又一次盈满房间。
    云成也觉得难堪,转而说了句“睡吧”,把自己挑起的话题终结了。
    海若平本还想等云成睡熟了才闭眼,可身子太过疲累,安静袭来的时候,困意也蔓延来了。还没听见云成熟睡的呼吸声,海若平的神智早已沉睡过去。
    待他轻唤而粗重的呼吸声从满账外传来时,云成依然没有睡意。不过,深夜里平稳的气息声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云成原本还睁得奇大的双眼才,在这声响的抚慰下不觉缓缓闭上。
    从小到大,云成夜里唯一听过的呼吸声是当年与自己同住在市坊的嬷嬷的。
    那时候,孤独无依的她觉得那个缓慢而平和的呼吸声甚是好听,不管多黑的夜,只要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她空荡恐惧的心便会觉得安宁平和。
    今夜,海若平陌生却富有生机的气息让她这颗在宫闱里孤独的心重新体会到安稳的味道。她心里温暖如春,嘴角不觉往上扬了扬。
    云成把头往被子上蹭了蹭,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小声地说了一句:“有你在,真好。”
    海若平沉沉睡去,自然没听到云成这满心的欣慰。
    只是,从这一夜开始,他梦里凝如熟悉的背影开始“懈怠”了,海若平不再夜夜能见到她,而在他梦里嬉闹、说话的女人也换了一副模样。
    海若平看不清楚她的眉眼,但却清晰地感受到她那一身喜服上是那么的艳丽,身边铺天盖地的红色幔帐,也因为她的一声“等你”,成了撩拨他心弦的最美画面。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