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7章 往事悠悠烟波现

    淮柳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
    那一日,恒娘从河岸上被救起来,黄白将她送到运河边最近的馆驿,然后当即差他到医馆寻来大夫。
    大夫进门时,黄白半蹲在床边上,郑重地向恒娘许诺,一定尽全力保住她的孩子。
    可是,更深水寒,恒娘的孩子因为过度寒冷,降生时便已经死去。
    那时,恒娘在床榻上奄奄一息,黄白看着淮柳手中浑身黑紫的女娃,实在不知如何向恒娘交代。
    那一刻,他同样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间,叹气不止。
    就在此时,转机竟意外的降临了。
    馆驿门口的泥泞路上,一群因为运河水泛滥而流浪的灾民冒着大雨经过。
    差役的驱赶声在雨声中此起彼伏,黄白寻声望去,只匆匆一瞥,便看见了灾民里的一个女人。她衣衫褴褛,浑身都湿透了,但头上插着的稻草,和手里抱着婴儿,依旧清晰可见。
    霎时间,黄白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
    他当即站起身来,连蓑衣都顾不上披,便径直向馆驿门口奔去。
    因为饥饿,女人的眼窝深陷进去,连勉强抬起的眼帘都显得疲惫不堪。她对黄白的到来感到惊讶,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黄白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便主动鞠了一躬,这才说出打算买下怀中婴儿的来意。
    听完黄白的话,女人眼中近乎枯死的眼波竟又一次有了荡漾的迹象。见黄白真的用身上的银票买下自己的孩子,女人更是泣不成声、千恩万谢。
    旁边的人投来羡慕的眼光,冰冷的雨水在他们灼热的注视下,简直都快烧开了。有妇人从队伍后头跑过来,希望黄白也能将自己的孩子买走。
    可是,买卖孩童并非黄白的本意,但见死不救更让黄白心如刀绞。
    无奈,他只能将让淮柳将仅剩的碎银子分发给同样抱着孩子的妇人,以此结束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交易。
    当他将怀中的孩子抱进温暖的房中,孩子口中微微哈出的热气令人心动。
    黄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孩子稚嫩的咿呀声,让他和奄奄一息的恒娘由衷地笑出声来。
    那一刻,这个被做凝如的女娃子不但是恒娘怀胎九月结晶,更是黄白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物。
    那天夜里,黄白对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发誓:此生此世,自己就是这个孩子的依靠!
    时光的轴线在淮柳的脑子里翻了十六年,当淮叔的目光再次定格在眼前的院落时,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被他叫了数十年“老爷”的黄白早已没有了主子的光环。
    还未见到黄白时,淮家的香火是淮叔心中最放不下的念想。他紧紧握着凝如的手,将这副担子放在眼前“未来儿媳”的肩膀上时,只觉得凝如是黄白买来的丫头,便是自己处于私心将她拉入淮家,也无甚关系。
    不过,他忘了,这些年来,凝如在黄白心目中的地位早已超过了黄霈佑这个亲生儿子。
    此刻,蹲在他面前懊恼着、痛苦着的黄白,不过一个普通的父亲。这个父亲疼爱了自己的女儿十六年,便是要他用自己的死换女儿的生,他也绝无二话。
    不自觉地,淮柳的泪水盈满眼眶。他感同身受地体味着老东家此刻的绝望,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忏悔。
    他深吸一口气,仓促擦干眼泪,然后蹒跚地扶着门框,缓步走到凝如面前。
    “小姐,回去吧。我和占郴她娘都知道你的心意。占郴在天之灵,也一样会感激你的。才开声说起话来,淮叔便感到如鲠在喉,“你好好和老爷回家,听话。”
    黄白听得淮柳这话,低垂的头不由得抬了起来。
    “淮叔,你也……”
    凝如的泪无声下坠,尽管她抿嘴克制着,但晶莹的珠子还是顺着脸颊点点滴落。
    海若平走进凝如,伸出手,用袖子擦去凝如的泪水:“凝儿,回家吧。”
    凝如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抽泣着,直到被黄白和海若平拉回黄宅,她依旧以泪洗面,连当夜司琴送来的饭食也没吃一口。
    那天夜里,凝如是如何睡着的,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到第二日,黄白代替司琴给凝如送来吃的,父女之间的话依然没能谈拢。
    凝如的固执让黄白无能为力,他苦苦劝说,女儿却始终不肯让步。
    三日后,淮叔过世的消息传来,禁足在家的凝如卸下手上的珊瑚链子,代替淮占郴帮上了白色的绸带。
    为了和黄白作区分,凝如懂事地将白色绸带系在胳膊上。可是,即便如此,女儿主动给别人披麻戴孝的行为,还是将黄白气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在黄府这么多年,司琴还是第一次见到黄白和凝如的关系这般僵硬。原先,他们是府上最亲密的人,如今这场势如水火的对峙,让他们成了世上最遥远的仇敌。
    黄白日渐消瘦,凝如整日以泪洗面,丝毫没有缓和可能的局面,让司琴着急不已。
    无奈,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好托人写了封信,寄到长安,劝说离家许久的黄霈佑回板城一趟,以此让家中冷却的气息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
    而和淮家、黄宅一样,同样因为淮占郴的消息而陷入沉闷气氛的,还有海若平家的宅院。
    准确地讲,海家和淮占郴的关系并不算亲密,除了海若平,海家上下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凝如小姐的侍读、永济渠上的修渠工。
    对海畅来说,儿子海若平和淮占郴有什么样的瓜葛并不重要,便是这两个年轻人因为凝如打成一团,最后两败俱伤他也觉得无所谓。
    真正让他感到气愤的却是海若平因为凝如,当街站在马太守对立面的事情。
    门外,小厮们躲在墙角偷听;门内,海畅唾沫横飞,指着海若平的鼻子将翻来覆去那几句,重新骂了一遍。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一时冲动,我又多花了一千两银子给你擦屁股!你当马太守是好惹的?谁给你那么大胆子,竟敢当街顶撞他!”
    海若平本就觉得马太守的做法太过猖狂,加上自己并没有在街市上与马太守对骂,所以对父亲的责骂并不赞同。
    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帮凝如挡了一巴掌罢了,父亲这般气急败坏,简直是小题大做。
    “爹,我没有顶撞马太守。他们要打凝如,我帮她挡了一巴掌,那又如何?”
    “又如何?马太守是什么人?一州的父母官,板城的一把手,他要打谁,谁还不得笑着伸出脸去啊,你拦着不让他打,这不是对抗是什么?!”
    “他是父母官,当街打人还有理了?!”面对海畅的“教诲”,海若平显然难以接受。
    他果断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回道:“我这就去马府,将那一千两银子退回来!贪得无厌!什么东西!”
    “你给我站住!!”
    海若平的脚才迈出一小步,海畅的咆哮已然响彻整个海府:“你还嫌事情不够大?还要把全家人的命都搭进去才甘心,是么?”
    “爹,他马太守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怎么能为虎作伥呢?”
    平日里,海若平对父亲阿谀奉承的举动就颇有微词,只是那些举动多半是为了免去海若平服徭役的苦差,所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今日这趟,海畅对马太守的过分顺从却让海若平觉得世道在崩塌,甚至连从前海畅对自己的包庇,也多了几分势利的味道。
    “爹,你知道板城的人都怎么看咱们家么?说好听了,咱们是官府的钱袋子,说不好听了,咱们就是马太守家的狗。
    你为了我不去服役,给他送多少银子我不说什么,但这次,明明就是他马太守仗势欺人。咱们是商人,重利轻义本就授人以柄,若再分不清是非曲折,那海家就真成了别人口中的小人了!”
    海若平说得理直气壮,海畅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哟?和我讲大道理?没我的重利轻义哪有你的锦衣玉食?没我当他马太守的狗,你能成天无所事事地在板城里管闲事?”
    “爹,那不叫多管闲事。马太守当街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凡有血性的男人,都要站出来拦一拦,更何况挨打的凝如,我更应该上前护着了。”
    “少在我这儿扯这些没用的!我知道你喜欢黄凝如,但我明白告诉你:今日就是他马太守把黄凝如当场打死了,你也不许还手,这就是你该明白的是非曲折,就算是小人,你也得给我当下去!”
    海若平没先到父亲如此决绝,咬着嘴唇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爹!你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海畅素来知道自己的儿子顽皮、淘气,却不想他长大了,反倒敢骂自己的老子了。
    胡子已经被气得乱颤,海畅抡起袖子想抽海若平一巴掌,但见马太守留在儿子脸上的掌印依然泛红,海畅终究下不去手。
    “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给他饭吃!”海畅怒气冲冲地讲话说完,径直甩了袖子扬长而去。
    海若平还想争辩什么,海安早已将花厅的门锁上,照着平常的样子,将海若平锁在屋里,让他饿着肚子面壁思过。
    海若平的身子出不去,一肚子的火也发不出去。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气愤地将茶几上的茶碗径直摔在地上。
    杯子应声碎了,海若平的气愤却并没有因为茶杯的碎裂而消泯。
    他抬头冲着天花大吼了一声,门外的小厮们吓了一跳,纷纷跑开。
    那一夜,海府安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没有人敢在海畅面前提起今日的事情,也没有人敢给海若平一口饭吃,而海若平满心的不解和气愤,自然也没有人肯劝慰、没人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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