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5章 忽如晴天霹雳来(下)

    凝如紧绷着的心被她这一哭弄得全线崩溃,可固执和倔强却依旧支撑着她,泪容里也勉强挤出的一丝苦笑。
    “淮婶儿,你胡说什么,马太守的话怎么能信?”
    凝如自欺,却也欺人。
    淮婶儿显然没有被这样的话说服,凝如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后退一步,转过头指了指周围的人,似是反问,又似是安慰地说道:“你问问街坊们,谁相信淮占郴是叛贼?!”
    四周,噤若寒蝉,没有人搭腔。
    凝如觉得不可思议,径直转了身子,朝向围观的人,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你们说,淮占郴他是叛贼吗?他不可能是叛贼的,对吧?”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上恳求。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凝如失魂落魄,但内心对淮占郴的信念却从未退缩。她不明白淮占郴的父母为何在此刻退缩,她急切需要周围的人对她的信念给予支持。
    可那些冷漠的目光,显然比淮占郴的父母更加决绝。
    凝如呆呆地巡视了一周,发现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那一刻,她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虚,什么是实。
    她恍惚想起之前在马太守府中,被马才打得头破血流的经历,尽管肌肤上的创伤比今日的鼻青脸肿严重许多,但那时,凝如心里的失望和落寞却没有今日这么厉害。
    早晨围绕在摊子周围的赞许和询问还在耳旁萦绕,可现在,亲口说出那些话的人却成了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仿佛那些话只是凝如的一厢情愿,也只是她不愿意醒来的一场好梦。
    “走,我扶你回家,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凝如定了定神,使出更大的力气将淮婶儿从地上拉起来。
    但已经崩溃的精神却让她的身子不停往下坠。
    淮叔站在凝如身边,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使出浑身力气将淮婶儿和凝如梏在手上,那样子仿佛已经歪斜了的木棒,仍然固执地支撑着即将要倾斜的篱笆一般。
    海若平看着眼前略显滑稽的一幕,心下哪里还有嘲笑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应该上前帮忙,但眼前相互支撑的三个人却像三根头部相抵的木棒,硬是靠蛮力撑直了彼此的身体。
    “走!回家!”
    沉默了许久,淮叔终于开口。尽管这命令式的口吻落入旁人耳中甚是不悦,但对凝如和淮婶儿来说,这句话却给她们的双腿注入了动力。
    围观的人并没有散去,但这二老一少经过的地方,却很自然地生出了窄小的缝隙。
    凝如扶着淮婶儿跟着淮叔朝家走去。海若平小心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生怕自己不小心的打扰惹来前面三人更深的伤痛。
    连接淮婶儿豆腐摊和淮家的小院的路凝如不知走了多少遍,但今日,她却觉得这条路异常漫长。
    脚下是走不完的石板路,身边是连绵不断的围观者。对凝如来说,双腿酸软地走在青石板上算不得什么,便是真的在脚上磨出血泡来,她也能忍受。
    但周围人的目光却让她难受到了极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板城不大,从凝如知道淮占郴因为“叛逃”被处死后,不过几刻钟,城里大大小小的住户就都知道了这个“丑闻”。
    上至老爷公子、夫人小姐,下至丫鬟老妈子、小厮马夫,几乎所有人都对淮占郴的“罪名”愤恨之际。甚至连方才还一同嬉闹的何老四,也在人群中显出一副从来都不认得自己的模样。
    可凝如明明记得:不久前,淮占郴带着兄弟们讨粮的事还被他们称作“义举”,此刻,他们为何全然忘了呢?
    马太守带着手下胡作非为时,周围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漠然的态度就让凝如觉得不对劲,如今这长路上的围观更让她心灰意冷。
    那一日,黄白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书本上的圣人道理,并不是现实世道的准则。彼时,她心里还存着幻想,还能理直气壮地反驳父亲的教诲。
    可今日,她却真切地发现:父亲那日说的话,竟是如此在理。
    圣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今日,马太守一句“不得靠近”的命令,却让满街围观者没有一人能出手相助。
    圣人说,人性善应去礼怀义。可今日,圣上和朝廷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就让平日相知的熟人不敢仗义直言。
    可笑,实在是可笑!
    只是,可笑的到底是圣人的教诲,还是世道的苍凉?
    凝如定定地看着每一张面孔,企图记住这些隔岸观火者的人。
    可脚步越往前,凝如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幼稚。置身事外的人这么多,她怎么可能记得过来了呢?!
    回到淮家院子,那些面孔上鄙夷、漠视、嫌弃的神色早已混成一团。
    凝如觉得,应该坐下来好好将混乱的神思整理一番,但淮叔猛烈的咳嗽,和那一口喷在墙上的殷红鲜血却将她掐断了她打算清静一下的念头。
    ——“淮叔!”
    ——“老头子!”
    一瞬间,屋里的人都被淮叔的动静惊呆了。
    方才在街市上,无论是马太守的暴打还是街坊的冷漠,淮叔始终没吭声。然而,心里的怒火和丧子的伤感挤压久了,终究还是会爆发。
    怒火攻心的淮叔整个倾斜在地,好在海若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不然淮柳完全可能跌落在地,昏死过去。
    看着疲惫不堪的淮叔,淮婶儿的眼泪都要哭干了。海若平吩咐凝如给他端碗水,自己则跑出院子,到医馆寻大夫去了。
    凝如守在床边,一边照顾着淮叔,一边安抚着淮婶儿。直到淮叔迷离的眼睛缓缓张开,凝如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下来。
    “小姐……”
    沙哑的声音从淮叔的喉咙里发出来,凝如知道淮叔有话对自己说。
    “淮叔,我在这儿。”凝如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耐心地听着淮管家的话。
    淮管家抽泣了两下,眼角不自觉留下眼泪:“淮家……从此绝户了……”
    老伴儿的落泪让淮婶儿心如刀绞,才止住的泪不由得再次决堤。
    对凝如来说,门第和姓氏的传承从来不用她担心,因为只要黄霈佑在,这件事就与她无关。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凝如这样幸运。
    世俗和礼教并行的时代里,血脉传承是寻常老百姓最重要的使命。黄霈佑肩负着家族传承的希望,三代单传的淮占郴更是淮柳的全部希望。
    年轻时,拥有两个儿子的淮柳从不把香火延续当成问题。可世事无常,大儿子的离世和二儿子的战死,让他成了淮家的“罪人”。
    眼看着淮家的香火断在自己的手里,淮柳懊恼、自责,甚至觉得:自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在凝如的印象里,黄宅里的淮柳是雷厉风行的。他不但能耐心地操持家中的事务,还能帮着黄白四处协调。可今日,他却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会见到淮管家凄惨至狼狈的模样。
    礼教是束缚,延续香火的念想在凝如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可代替淮占郴完成淮柳的心愿就不一样了。
    凝如明显地感觉到肩上的责任,这种责任与封建礼教无关,也不是世俗的迎合,它只是单纯的、不愿让将死之人失望的善良。
    “淮叔,别这么想,还有我呢。等我嫁过来,我一定替你收养一个孙子,不让你失望。”
    淮叔自然也知道生、养不同,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泪浸湿枕巾,淮叔抿唇含着个“好”字,满是老茧的手将凝如的掌心紧紧握住。
    待到海若平带着大夫回来,屋里的人又哭了好一阵子。
    大夫携着药箱走到淮叔床边,凝如和淮婶儿赶忙起身,让出位置给大夫诊治。
    见淮叔醒过来,海若平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可听到大夫轻轻在她和凝如耳边嘱咐的那句“准备后事吧”,海若平竟不由得恍惚了一阵。
    当年,海若平的祖父母去世时,他尚在襁褓中,所以没多少印象,记事之后,海若平身边就不再有亲人离去。对他来说,淮叔是他第一个亲眼目睹的、与死亡如此接近的人。
    他有些茫然,那种来自死亡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同一天,凝如和海若平曾经美好,都被眼前的显示所打击。
    海若平知道了:死亡原来那么近;凝如则知道了:这个世道并没有像想象中的美好。
    正如黄白那天思索一样,口头的教诲对已经行程定式的思维,简直杯水车薪。只有亲身经历了世事沧桑,这些孩子才能从单纯的、依靠圣贤书构建的人生中超脱,才能涅磐重生。
    然而,黄白自己并未意料到的是:这一日的经历,除了是凝如和海若平成长的拐点,更是他人生的拐点。
    因为他和凝如十六年的父女情分,竟因为这一天的到来,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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