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3章 天涯何处有信来

    从业三十年,何老四在送信这个行当里显然是资深老辈了。对他来说,等信等得抓耳挠腮的不算新鲜,毕竟圣上兴兵在前,农民叛乱在后,动荡的日子里,家书这东西自然比金子还要宝贝。
    不过,便是他经验丰富到如此地步,像凝如那样等信等得把驿馆变成自己家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天,凝如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驿站,何老四也堪堪将昨夜送来的书信捡好。
    存放书信屋子就是何老四的卧房,屋子不大,装潢也不多,但书信却堆得满满当当,只剩一条窄窄的通道。
    何老四大腹便便地在通道里挤进挤出,凝如站在通道口,满是期待地询问。
    “何老四,今日可有我的信?”方才,凝如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的汗珠还为干透,目光却直勾勾地往屋里的信卷上钻了。
    何老四简单地回了句“我看看”,然后熟练地将食指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后一页一页地翻看书信册子。
    何老四的手很粗糙,册子的纸更粗糙,指尖磨过纸张,沙沙的细响传入凝如的耳朵。
    客观的说,凝如是一个吵闹的姑娘,但是,每到何老四查找书信的时候,她总能静下心来耐心等候,生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何老四,害他错过了册子上的某一行字。
    “今日也没有。”册子翻到底,何老四摇摇头,脸上的神色也因为凝如的落寞略带失望。
    连续六十个早晨,凝如都来询问淮占郴的消息。日复一日,何老四从原来的旁观者变成了当事者,看热闹的心情也渐渐变成了关切。
    没有看到“淮占郴”三个字,何老四本能地为凝如伤心起来。抬起眼,看着凝如耷拉着的眼皮,这个黄白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心里也生生挤出一丝怜悯。
    “这几日,大雪封山,外头运来的信少了许多。说不定,淮占郴写的信也给堵在路上了。”何老四咂咂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安慰了一句。
    凝如觉得老人家这份心思实在难得,便懂事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也是。这些天,运河上的船都停了,陆上的信使想来也艰难了许多。”
    见凝如这么想得开,何老四倒也放心了不少。可就在他心里的暖流才要泛滥的时候,凝如手里那罐臭豆腐却让他生生石化在原地。
    “算了,既然没有,咱们就再等等吧。来,何叔,吃早饭吧。”
    话没说完,开朗的凝如姑娘已经歪着嘴将手上的臭豆腐罐子打开了。
    方才,淮婶儿让凝如带些臭豆腐和咸鱼给何老四。凝如觉得何大叔是板城里的老人,便索性将这两罐东西当成自己的配菜,直接用来搭配何老四刚煮好的小米粥。
    初来窄到的陈腐味道一开始倒还规矩,没过多久,它便登堂入室,渐渐占据了整个卧房。
    从外形上看,何老四绝对比凝如更粗、更土,可这个板城里的老大爷并不是本地住户,而是从燕山来到此处的北方人。所以,他本能地对臭豆腐这种板城“美食”不敢恭维。
    每次闻到臭豆腐的味道,何老四都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便是书信上沾了那么一点味道,他也会觉得天旋地转。
    想到这些年在板城的辛苦,何老四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了。只是他没想到,有些东西竟是不说比说了好……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就别吃了?每次收拾这些东西我都累得半死!”
    凝如还在津津有味地舔着筷子,听得何老四这一句,她不由得蹙眉站起来:“何叔,您都累得半死了,肚子怎么没见小呀?”
    何老四被凝如的提问噎住,喘着粗气咳了几口才回道:“我说的是肚子的事儿么?”
    “不是肚子的事儿,那就是信堆得太高的事儿了?”凝如依旧不耻下问,何老四却要疯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呼吸时,那股刺鼻的味道重新占据了鼻腔。他觉得恶心,身子不由得向前一倾,干呕了一番。
    凝如见他如此不舒服,赶忙端了碗粥水,递到何老四的手上。何叔此刻正混乱着,想着有口汤水喝,缓缓也好。
    可才喝一口,他竟一下全吐了出来。
    “这是啥?”何老四撑着额头上的青筋询问着。
    “臭豆腐拌粥啊。”凝如眼睛扑闪扑闪地回答着。
    正对着他的信纸全都沾满了米浆。凝如不知所措地拿起那块包过臭豆腐罐子的帕子给何老四擦嘴,何老四接过来才放到嘴边,口中仅剩的那点米浆也一并吐了出来。
    凝如见他这般,觉得很是可怜,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关切地询问到:“何叔,你这是怎么了?胃痛、胃酸还是胃胀气?”
    何叔此时已经被这臭豆腐的味道惹得一身“骚”,脸色也因为久久挥之不去地味道变得煞白煞白。
    他喘着粗气,神色苍凉地从口里挤出了一个字:“气……气……”
    凝如认为自己领悟到了何叔话中的真谛,赶忙翻开脚边的小袋子,将另一罐东西拿了出来。
    “来,何叔,这是新腌的咸鱼干儿,您吃一口,胃气就都散了。”凝如善解人意地把咸鱼撕成片放到何老四口边,何老四还没缓过来的老胃在咸鱼腥味的刺激下,更是翻江倒海。
    一声巨响,何叔以吐的方式将今早消化到一半东西重新放回碗里……
    凝如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花容失色,何叔却依旧固执地将方才那段没说完的话接续下去:“气……气死老子了!”
    才说完,何叔胖而憨的背影伴着摔门声消失在茫茫雪地里,凝如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整间屋子在咸鱼、臭豆腐和腐化米浆的共同作用下臭气熏天,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事了……
    今年的冬天,雪并不多。清早,下了才一个时辰的雪已然稀稀疏疏收敛,天空更换了阴郁的色彩,转而一片明亮。
    待到清空肠胃的何老四从驿站门口缓步走进来时,凝如已经把屋子里的书信搬得七七八八了。
    方才,墙根下狂吐的何叔还想着回来后狠狠教训凝如一顿,但见皱巴巴的书信在温暖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何老四被凝如气得半死的心忽地又活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摇头走进院子。见凝如又捧着一摞书信从屋里出来,赶忙上前接了过来。
    嘴上的话虽还是抱怨,但口气早比方才缓和了:“哎,真不知道你们板城人咋想的,那豆腐都臭出毛来了,你们也吃得进去。”
    书信被扔在地上,凝如上前两步蹲在信堆旁边,将信摊开,尽力让每一封信都能享受阳光的照耀。
    “别说您了,从前我也觉得不能理解。”凝如认真地说着,手上的活儿也没有停下,“我爹和我哥从来不吃臭豆腐,所以我从小到大也没碰过这东西。后来,淮占郴打仗去了,我常常到他家看望淮叔和淮婶儿,时间长了,才对臭豆腐和咸鱼的味道不是很排斥。”
    何老四扭过头:“啥?他们家天天吃这玩意儿?”
    “对啊?你不知道么,淮占郴她娘就是做臭豆腐的。倚香楼那条街的臭豆腐摊儿便是她开的。每日,排队买她家臭豆腐的人可多了,长龙都能排到运河的渡口上呢。”
    “这玩儿意还能当生意?那他们一家浑身上下得多臭啊!”
    何老四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了嫌弃。凝如将最后一封信铺在地上,索性挺直了身子就淮占郴的话题认真地讨论起来。
    “刚进门的时候,我是觉得淮家的院子有点臭。可闻久了,倒也没多大感觉了。古人说,久入兰室不闻其香,说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人总要出门呀,这一出门别人嗅到了不还是一样觉得臭么。就像这些书信,每日不这么晒一晒,就你吃饭那会儿功夫染上的味道,都能存上一年!”
    “倒也不会。从前,淮占郴在我家做侍读的时候,我就没闻到他身上有什么难闻的味道。相反,我觉得他身上那股味道还挺好闻的。何叔,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
    “山茶花。”何老四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子径直往屋里搬运另一摞书信。
    自从淮占郴走后,凝如就只能在回忆里重温心上人的点点滴滴。两个月的时间里,她那几句回忆淮占郴的话让黄白的耳朵起了茧,如今,连何老四也未能幸免。
    看着何老四对自己翻来覆去的话倒背如流,凝如既觉得感动,又觉得惊讶。
    “何叔,你也知道了呀!”凝如笑呵呵地跟在何老四背后,陪他把另一摞书信放到地上铺好、晾晒。
    “丫头,你都说了几十遍了,我何老四就是个傻子也被你说明白了。”
    何老四调侃着,脸上却是一副笑意。凝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一抹红晕飘过,手上的活倒也没落下。
    可还没干一会儿,海若平就从门口径直地跑了进来——
    “凝儿,你怎么还在这儿?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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