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39章 纸上得来终觉浅

    “呀!这如何使得!”几乎是尖叫地,淮婶儿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本能地,淮婶儿想要俯身去擦拭凝如鞋子上的印记,凝如的手却紧紧地箍住了她的手臂:“不用不用,回头我自己擦擦便是。”
    淮婶儿本就觉得对不住凝如,此刻怎么肯随意罢休。她将凝如按在椅子上,自己蹲下去,小心地用手擦拭着凝如的鞋面。
    凝如以为鞋子能转移话题,谁知最后却让淮婶儿给自己擦上鞋了。她抿抿嘴,脸上的神色自然也抱歉起来。
    待淮婶儿站起身来满意地看着凝如的鞋面时,凝如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报答这个慈祥的老母亲。
    “淮婶儿,我帮你弄臭豆腐吧!”
    说着,凝如撸起起袖子,蹲到木桶旁边,学着方才淮婶儿劳作的模样,使劲地用木棒搅拌桶里还未浸透臭豆腐。
    淮婶儿没想凝如会有这般举动,却也知道拦她不住,便接受了凝如的好意,一点点地教她炸豆腐、泡豆腐。
    凝如学得兴致盎然,对空气中那股特殊气味的敏感也慢慢淡化。见她学得起劲,淮婶儿教得也十分开心。
    一天下来,凝如的身上沾满了臭豆腐的味道,却依旧乐呵呵地笑着。淮婶儿见她喜笑颜开,心中的愧疚也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她庆幸今日能遇见凝如,觉得她的到来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也是对淮占郴的恩赐。
    那日以后,凝如成了淮婶儿的不二助手。
    起初,见女儿疲惫不堪地回家,黄白还会询问她去了哪里。后来,黄白渐渐对凝如的行踪有所了解,只要在饭桌上闻到凝如身上的臭豆腐味道,他就知道,凝如又到淮婶儿家帮忙去了。
    从前,凝如总往永济渠跑,黄白并未觉得不妥。
    那时,他正帮裴大人筹集永济渠的物资,加上凝如刚得罪了赖茂父子,黄白觉得躲到离家较远的河道上,是避开赖茂的不良居心的好办法,便不对凝如的日常行踪做限制。
    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了黄白的预料。原以为女儿躲得远远的就能不再惹事,不曾想,凝如还是把赖县丞和马太守一起得罪了。
    现在,裴大人已然回京,自己也闲了下来,黄白对凝如整天往淮家院子里跑这件事,自然更不赞同。
    旁敲侧击了半个月,凝如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见四周的人都把凝如默认为淮柳家的儿媳妇,黄白决定同凝如谈一谈。
    饭桌上,热腾腾惹得凝如狼吞虎咽,黄白也拿着筷子,但食欲却一点都提不起来。
    “闺女啊,你去淮柳家里帮忙也没啥,只是,咱们以后能不能少去几次?”
    凝如狠狠地巴拉了一口饭,勉强咽下肚子才问道:“为啥呀,爹?”
    黄白面露难色:“那个……臭豆腐做多了,身上也难免会有味道不是。”
    开口前,黄白设想了许多开场白。虽然他可以拿出族正的尊严斥责女儿一番,但姑娘家脸皮薄,黄白还是觉得含蓄的法子比较好。
    可听得凝如的回复,他的想法立刻改了。
    “怕什么,闻多了就不觉得难闻了。再说,过两天我还得上街帮淮婶儿看摊呢,这点味道都受不了,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臭豆腐车后头。”
    说完,凝如笑咯咯地看着父亲。
    这个倔强的丫头,非但没把黄白的弦外之音听进去,反而顺着别人的误解,直接提出要到街上同淮婶儿一道卖臭豆腐的想法。
    黄白勉强地喝了一口水,却被女儿的决定生生呛住了喉咙。
    好不容易把水吐出来,他的声音一下强硬了许多:“不行!我不同意你去!”
    凝如原以为父亲看见自己追淮占郴的航船,对她的心思就算没有十分的支持,也有八九分的赞同。但此刻,见父亲抛出少有的严肃面孔,她的不解一下泛滥开来。
    “爹,淮占郴打仗去了,淮婶儿一个人忙里忙外,我帮她不是应该的吗。你平日里总说,做人要讲信用,要多帮衬别人,现在我这样做了,你怎么反倒不同意了?”
    凝如嘟囔着嘴,拿着筷子戳着碗里的饭。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可爱。
    显然,凝如看不出黄白是真的生气了。黄白蹙眉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的不忍和柔软一下被勾了出来。
    若在平时,黄白只要被凝如征服,就会转变脸色,而后主动承认错误,任由凝如照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兵败如山倒的感觉从心底升腾,黄白原也打算束手就擒。可凝如被马才按在床边上殴打的场面在脑子里浮现,黄白柔情似水的心境,一下被仇恨和心疼占据了。
    他告诉自己,不能因为凝如的可爱轻易妥协。对他来说,护住凝如就是护住自己这条老命,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了女儿被人伤害的事实了。
    想到这儿,黄白眉间的皱纹重新聚拢,脸上的不满模样自然也延续了下来。
    凝如没想到黄白会这般坚决,眼里的水汪汪凝了半天,终于没能坚持下去。
    “我……我不管,反正已经决定了,你同意我也去,不同意我也去!”
    凝如放下筷子,郑重地坐直身子向黄白发出最后“通牒”。对她来说,助人为乐是值得理直气壮的,就算对父亲强硬一些,也是在道义允许的范围内。
    可是在黄白这儿,这样的做法却比寻常吵架更伤人。因为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的疼痛,简直能把黄白的整个心都撕裂。
    “都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你才如此胡作非为!”为了让凝如知道自己的严厉,黄白故意将声调提升到妇人尖叫时的高度。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凝如,又怎会因为父亲的怒吼退缩呢?
    “爹,我帮淮婶儿卖臭豆腐不是胡作非为。”
    没有大声怒吼,凝如郑重地向父亲重申了立场。看着她说话时不解的模样,黄白依然能够感受到女儿内心的坚持。
    “你难道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你吗?”
    黄白很生气,凝如却很好奇。
    “怎么说的?”
    黄白叹了口气,指着大门口,喝道:“街上的人都说你倒贴给淮家当儿媳妇。他们说淮占郴不要你,是你上赶着往那个臭烘烘的院子里挤。”
    想到自己金枝玉叶的女儿被外人胡乱嘲笑,黄白有些难过,语气也因了这层心思,从原来的理直气壮变成心疼不已。
    “不过是谣言,何必当真。”
    凝如看出了父亲眼中的不舍,回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劝解的味道。黄白听得女儿这话,心中反倒堵得慌。
    “闺女,人言可畏。我让你学诗书礼仪,是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如今,你长大了,也该从书本里的幻境走出来了。圣人之道固然是好东西,但圣人毕竟是圣人,那些天下太平的话听听就好,最后,你还是得回到这寻常世道里。”
    黄白看着凝如,语气意味深长。
    这是黄白第一次告诉凝如:什么是世道沧桑。虽然迟了些,但他还是希望女儿能在十七岁生辰来临前,对书本以外的现实世界有所了解。
    然而,启蒙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完成的。
    黄白的话虽透彻,可信奉“人性本善”的凝如又怎能理解其中的深意。
    “圣人的教诲若没用,私塾先生教它作甚?世道苍凉这话我懂,连孔子都说‘世人暗敝,不知贤者’。可世道再苍凉,正直善良的人还是有的,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的事情还是要做下去的。”
    和黄霈佑相比,凝如的学问一直很差。可今日,为了反驳父亲的言论,她竟破天荒地用上了孔子的《幽兰操》。
    黄白吃惊地看着自己“不学无术”的女儿正义感满满地拽文,内心的喜悦与无奈参半而存。
    “诚然,你说的都对。可圣人的教诲敌不过人心险恶。古往今来,多少读圣贤书的忠贞之士被奸人所害,身首异处的结局不都证明了这一点吗?”
    “您说的这些是奸人的问题,与圣人教诲无关。奸人不听圣人教诲,可忠贞之士和寻常百姓还是听的。正因如此,时光流逝,世间才依然有善恶之分,百姓才依旧能明辨忠奸。”
    多年的经历让黄白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而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凝如,其想法却与父亲截然相反。
    两人交谈了许久,彼此的想法始终在两条不交叉的线上游荡。黄白觉得口干舌燥,凝如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美好愿景。
    司琴端来茶水给黄白和凝如漱口,父女俩的对话告一段落。回过神,凝如发现今夜这一顿晚膳,他们二人竟吃了两个时辰。
    刚开始,黄白还有精力冲女儿发火,到后来,黄白发现凝如比他想象的要固执得多,身上那种执着的“书生意气”也不比她的哥哥黄霈佑弱。
    思维定式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开的,黄白无奈,只得放弃教导的念头,转而让世道的现实给凝如上一课。
    他轻叹一口气,松口同意了凝如的决定:“算了,你真想去就去吧。只是,你从未做过买卖,到时在街市上遇到麻烦,不要回来哭鼻子才好。”
    凝如听得父亲这一句,高兴地将最后一口漱口的茶水吞进了喉咙:“真的?!我保证,绝对不找你哭鼻子!”
    说完,凝如往黄白身边蹭了蹭,抱住了父亲的脖子。
    黄白坚持了两个时辰的威严模样终究还是在凝如的拥抱下彻底崩塌。他按耐不住内心的疼爱,摸着凝如的头半笑半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凝如趁机回了句“没办法就算了。”,而后整个头埋在父亲的胸口,甜甜地笑开了花。
    司琴看着自家小姐这幅撒娇模样,也跟着笑起来。两个姑娘开心地咯咯笑,却不知一旁跟着微笑的黄白,心里的担忧不经意间重新袭上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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