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0章 古来征战几人还(上)

    出征高丽前,淮占郴关于战争的印象来自私塾里夫子的讲解。
    那时候,淮占郴就知道,征战是两国军队的较量。虽然勇气和谋略的周旋能带来胜利,但“胜为王、败为寇”,刀兵相接导致还有血流成河的苦难。
    而当他沿运河北上,满目的疮痍却让他猛然发现:当一个国家陷入战争,遭殃的不仅是前线的将士,更是后方无辜的百姓。
    因为高丽王高元未及时在涿郡接见圣驾,炀帝盛怒,发兵高丽。大隋日发一军,连续四十天后,终于凑齐了百万雄狮。
    这支涵盖了正规军和劳役力量的军队总计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炀帝觉得,如此强大的队伍一定能将高丽夷为平地,所以沾沾自喜地走出宫门,亲自挂帅,发誓要给高丽王一点颜色看看。
    可是,高丽王还没打败,圣驾所到州郡的钱财和人马,却因为筹集战争补给的需要,被官府搜刮得一干二净。
    为了炀帝的战争兴趣,运兵运粮的百姓从洛阳绵延到高丽,总数超过两百万。他们马不停蹄地为战场输送物资,病死累死者无数,甚至连修造大船的工匠也因为长期泡在水中,而在腰部长出了蛆虫。
    百姓怨声载道,皇帝的“豪情壮志”却有增无减。
    百姓的性命被看做草芥,成年男子的售价连十万钱一匹的军马都比不上。运河沿岸,横七竖八的尸体无人收拾,河风吹过,尸臭河岸,连船上的过客都忍不住作呕。
    腐烂的气味弥漫着整个运河北部,终点处的随军大营里,填埋死难者的土坑更是随处可见。
    严格意义上来说,炀帝并不是昏庸之人,相反,在即位前,杨广在战场上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
    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其父文帝才能在南北朝的纷争中脱颖而出,一举结束了长达百年的分裂局面,建立大一统的隋朝。
    可是,功绩不是财产,它不会因为皇位的继承延续下去。
    因为过分的自负,炀帝亲征后,隋军因为异地作战、战线过长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深受隋炀帝宠信,战争刚刚爆发时,他利用水军,成功在平壤六十里处大破高丽军。
    可惜,猛虎天生斗不过地头蛇。征战高丽的开端虽然良好,但隋军还是逃不开失败的命运。
    胜利后的来护儿争功心切,为了尽快取下平壤,他擅作主张,未协调好后援大军的情况下,执意挑选四万精锐甲士孤军深入。不料,被高丽军伏歼,四万精锐甲士全军覆没。
    从战场上回来,生还的人除了大将军本人,剩下的几个小兵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而淮占郴和他的兄弟们,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隋军大营。
    为了征兵,炀帝手下的文官把战场渲染成建功立业的荣耀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年轻男儿因为文官们的宣传,热血沸腾、主动请缨地来到前线。
    可是,人天生惧怕死亡。看到自己熟悉的战友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时,小兵们再也不敢吵着要上前线了。
    但将领却对小兵的死,却可以无动于衷。
    对来护儿来说,战败最直接的后果不是几万士兵的殒命,而是名声的狼藉和炀帝的气愤。
    百余里外,尚不知情的炀帝静候佳音。来护儿知道,如果战败的消息传到炀帝那里,不用圣上开口,自己也要主动交出将帅大印任由圣上处置。
    大敌当前,炀帝不会斩杀大将。可为了脸面,他并不介意用将领的革职给前线失败做陪葬。
    一场败仗下来,将领的性命能保住已经很不错了,可来护儿偏偏因为“可杀不可辱”的倔脾气不愿乖乖就范。
    在他看来,自己好不容易当上大军统帅,还没建功就丢了官职,传扬出去,他这个“隋朝第一笑话”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了自己的脸面,来护儿觉得有必要在炀帝收到奏报前,再向高丽发动一次进攻。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营造一个“竭尽全力对敌作战”的好形象,炀帝和满朝文武才会对他的处境有所了解,先前的败仗也才可以从“罪不可赦”变成“情有可原”。
    不过,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
    四万精锐甲士尸骨未寒,来护儿又怎么可能说动大营里的其他士兵主动出击呢。
    负责从江南运送修渠工上战场的杨都事从车上下来就赶来拜见大将军。他呈上修渠功工的清单给来护儿过目,可还没说上话,一脸阴沉的来护儿就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后方怎么筹集人力的?怎么什么人都往我这里送?!永济渠上闹事儿的死囚都送来,这是隋军大营,不是你们处置犯人的地方。滚!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撤走,免得碍我的眼!!”
    前线失利,来护儿因为人手不够气急败坏,杨都事手上的名单,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军需物资和后方人力调配不是他这个右翊卫大将军能决定的,就算来护儿真的想退人,朝廷和圣上也绝不会答应。
    地上,那张被大将军揉成一团的名单静静躺着,杨都事从地上将它捡起来,略显尴尬地陪笑了两声,重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其实,杨都事也知道自己碍眼,可这种事情,朝他发火也没用。再说,就算他真的把名单拿走,回到圣上那里,还是会被送回来,搞不好连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都会因为办事不力被炀帝撤掉。
    想到这儿,杨都事倒吸了一口冷汗。
    进,是劝说来护儿接受修渠工的丢脸;退,是触犯盛怒的丢官。两相权衡,杨都事觉得:与其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不如硬着头皮留在这里纠缠到底更好。
    “将军息怒。非常之时,国中能打仗的人实在不多。这些修渠工虽是犯人,但将军留着他们也不无坏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呢。”
    杨都事很谦逊,来护儿却更加不耐烦。
    “派上用场?我隋军要是真的落到派死囚上战场的地步,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来护儿站起身来,指着杨都事的鼻子大声训斥。杨都事早就死马当活马医了,所以对来护儿的凶神恶煞,他只陪着笑脸哄着,根本没有和他争吵的欲望。
    “瞧将军说的,我隋军英勇威武,怎么会死路一条呢。再说,这些犯人本就是要押赴刑场处决的,最不济把他们拉到战场上当个垫背的,也能护一护我隋军的主力不是?”
    只一句,来护儿的神色倏地明朗了起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看着来护儿狠狠拍着自己的脑门,杨都事以为自己看错了,本能地眨眨眼。
    可还没反应过来,来护儿早已冲着门外大声喊了起来:“来人!起号!点兵!”
    门口的侍卫听到来护儿的命令,大声应了声“是”,帐外随机响起号角。
    声音传到军营四处,小兵们不由得颤了一颤。
    精锐部队都丧命了,战斗力低下的寻常士兵再上去,肯定有去无回。害怕自己成为陪葬品,大营里的士兵们磨蹭了半天才从营房中出来。
    台下,士兵们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谁的队伍要上前线;台上,来护儿面色严肃地宣布:由修渠工组成的方阵连夜进攻平壤。
    才说完,方才提心吊胆的士兵们发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声。
    战场上,一时的安全并不代表永远的安全。正规军暂时保住的性命和修渠工们即将面临的死亡,不过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从这角度讲,士兵们的笑声既不厚道,也不长久。
    可惜,士兵们自欺欺人,却仍不自知。
    来的路上,淮占郴他们就听说隋军吃了败仗的消息。大家惶恐不安,生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近万名的修渠工,才来到战场就必须去送死。
    平壤近在咫尺,四万精兵都攻不下来,单靠修渠工组成的万人方阵,如何能取胜?
    打了战败的将军想一雪前耻不难理解,可来护儿极度自负和极度焦急的心态却让战斗变成应付了事的手段。
    如果来护儿能运筹帷幄,排兵布阵,隋军或许还有胜利的可能。可从下达的命令来看,来护儿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换言之,此时的来护儿只是想尽快让修渠工和高丽军队的交锋,然后在圣上面前撇清责任。
    作战方略在来护儿的心里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需要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态度。
    而修渠工本就是戴罪之身,便是尽数在这场战争中殒命了,也不过是“罪犯”的集中销毁罢了,来护儿根本不用付出代价。
    刀箭无情,人心更是险恶。参透了这一点,淮占郴自然不愿意沦为殉葬品。
    身为死囚,淮占郴难逃一死;上了战场,他还是命悬一线。既然结局都一样,不豁出去争取一番,淮占郴又怎能甘心?
    想到这儿,淮占郴站了出来“将军!此时万不可轻易出兵!!”
    看着台下疲惫的修渠工,来护儿焦急地希望他们换上兵服朝平壤进发。可是,就在此时,淮占郴的话生生截断了他的计划。
    来护儿怒不可遏,气愤地盯着台下大声呼喊的淮占郴,大声喝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竟然敢喝本将军顶嘴!”
    淮占郴却毫无畏惧。
    “将军!平壤地处极寒之地,夜间冰冷至极。此时已近黄昏,若强行出兵攻打平壤,弟兄们旅途劳顿,恐怕还未到护城河便要被冻死了!!还请将军三思,改日在出兵!!”
    “闭嘴!大军还未开战,你竟敢扰乱军心!来人,把他给捆起来!”来护儿气急败坏地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到台下将淮占郴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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