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41章 古来征战几人还(下)

    原本,台下的修渠工就因为突然的战事有所不满,淮占郴这一声吼,非但打乱了来护儿的计划,也为他们的反抗打开了缺口。
    侍卫们很快将淮占郴的双手捆起来,然后蛮横地将他拽到台上。淮占郴反抗的力道很大,侍卫们拿他不住,只能在他身后狠狠地踹了一脚。
    淮占郴失去手臂的支撑,一个踉跄跌跪在来护儿的身前。
    从军多年,来护儿对公然反抗自己的人从来都不手软。他抽出佩剑,打算当众处决“扰乱军心”的淮占郴。可佩剑才脱离剑鞘,杨都事便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将军,不可啊。”
    杨都事小声在来护儿耳边劝说着,来护儿既不解,又气愤:“拉着我干嘛!”
    话语落地,杨都事被来护儿狠狠地甩开。
    杨都事本就是文弱书生,力道自然比不上来护儿,可便是他摔倒在地上,他口中依然没有停止对来护儿的劝诫。
    “大将军!杀不得啊!杀了,今夜就更出不了兵了!”
    来护儿抬到半空中的手,最终还是被杨都事拦下了。他怀疑地看着杨都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识趣的杨都事站起身来,小跑到来护儿身边,贴近他的耳朵将想法全盘托出。
    “将军!这人杀不得!方才,台下的修渠工便对今夜的出兵颇有微辞,若您现在将这个男的杀了,恐怕他们就更不敢去了。若是老实的农民也就算了,可这些都是河道上犯事的人,若真的闹起来,让圣上知道了,别说我的脑袋,就是您的也不保啊!”
    果然,杨都事执着地保住淮占郴,不是因为天性善良,而是为了保住自己。
    来护儿虽然耐心地听完杨都事说的话,但手上的剑依然没从淮占郴头上挪开。
    “动不能动,杀不能杀,难道任由他这般扰乱军心才好?!”来护儿呆惯了军营,最反感的就是淮占郴这种太有主见、不服从命令的士兵。
    但杨都事却觉得只要有利用价值,不论那人做过什么都是可以忽略的。
    “劝修渠工打仗,除了杀戮,还有奖励不是?”杨都事眨眨眼,将嘴移到更贴近来护儿耳朵的地方,“这个人也是死刑犯,既然这样,将军就在台上做个样子,佯装释放了他。然后告诉台下的人,若今夜有谁在战斗中成功剿灭高丽人,便可同他一样,免除死罪,重新做回普通人。如此一来,这个乱了将军法度的人战死谢罪,将军也不用担心无人出征了。”
    只一句,来护儿的脸色忽地好转了很多。
    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显然比弄脏了自己的双手划算得多。想到这一层,淮占郴头上那把剑的影子渐渐消散。
    利剑回到剑鞘,来护儿果然按照杨都事的法子将这场以杀戮为主的威胁,变成了以感恩为主的恩赐。
    欢呼声不绝于耳,狡诈的来护儿和杨都事成了修渠工们的“再生父母”。被欺骗的修渠工自觉地排队领军服,彼此间对来护儿和杨都事的称赞不绝于耳。
    可是,假的真不了。
    尽管修渠工怀着新生的憧憬出征了,但当北方的寒冷深入骨髓,那种短暂的热切还是敌不过周身的冰冻。
    还没到护城河,平壤城边极寒天气已经冻得修渠工的肌体僵硬。虽然还能奔跑,但麻痹感从脚底升起来,跑得越快,感觉越明显。
    正如淮占郴所说,修渠工们因长途跋涉疲惫不堪,遇上天气变换,看上去强壮的他们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及到平壤城,还能勉强前进的人剩下不到一半。脚下已经使不上劲的人,因不敢靠近城墙,只能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停下脚步。
    来之前,淮占郴就知道情况不妙,无奈周围的人因为来护儿的鼓吹异常亢奋,他的劝说再有道理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听。
    除了胡元、小五、小六还明白些,其他的人几乎都认为朝廷将他们送到高丽战场,就是为了将功赎罪,就连孟勇和黎平都觉得淮占郴是在杞人忧天。
    无奈,淮占郴只能跟着大队伍前往平壤城。临走前,他与胡元、小五兄弟带着酒囊到伙房里灌满白酒,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们四人因为烈酒相助,身上暖和了不少。
    没有战斗,这些壮劳力还能挨过寒冷,但当高丽军队的利箭从城墙上射到河面,被寒冷束缚的双脚和被烈酒浇灌的双腿便有了天壤之别。
    淮占郴机警地站在一边,见有竹箭从上空飞来,赶紧拉着小五小六躲避。胡元虽没反应过来,却也被淮占郴的吼叫喊住了神。
    “快跑!!”
    处于安全考虑,淮占郴并没有带着胡元他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因为他知道,就算真的在冲锋陷阵中取下高丽人的脑袋,来护儿也不会兑现承诺。
    可惜,黎平和孟勇对来护儿的谎言信以为真,不顾淮占郴的劝说执意跑在队伍的最前端。
    敌方的袭击来临,这群队伍最前头的“勇士”,一下成了弓箭手首当其冲的靶心。
    一刻钟前,冰面上还一片慵懒,淮占郴那一声呐喊落地时,冰面上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全都动了起来。
    然而,恐惧带来的动力敌不过严寒的桎梏。没跑多少步,淮占郴身边的修渠工便一波接一波地倒下。
    死亡毫无征兆地蔓延,雪白的冰面上,鲜血横流,平静的护城河一下成了停尸场。
    胡元本是文弱书生,没见过死尸的他睁大了双眼。惊吓过度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逃生的欲望还在勉强支撑着。小五小六死死跟着淮占郴,直到来到护城河边的树林边,小六才突然喊了起来。
    “淮哥,孟哥他俩没跟上来!”
    “把你们送到林子里我再去找他!”淮占郴果断地将身边跌倒的兄弟们扶起来,又指了指右前方茂密的树林,指挥一般地回头喊道,“大家都往树林里跑,这样弓箭手就看不见了!”
    一声令下,如无头苍蝇一般的男人们齐齐往右前方跑去,原本乱如麻的队伍一下整齐了许多。
    可是,人太多,林子太小,跑在前面的人还能找到位置躲藏,后头的数千名弟兄却连缝隙都找不到。
    见胡元和小五兄弟藏好了,淮占郴马不停蹄地往后赶。天黑、人杂,淮占郴只能大声呼喊孟勇和黎平的名字寻找他们。
    幸运地,经过一番寻找,淮占郴终于找到了同伴。
    不幸的,人潮拥挤中,孟勇因为躲闪不及,被利箭射中,倒在血泊中,无法动弹。
    鲜血不停地往下流,孟勇浑身颤抖,神色痛苦到了极点,连口中那个“疼”字,听起来都令人揪心。
    “占郴!快!孟勇中箭了!”听到淮占郴的喊声,黎平本能地求救,声音近乎疯狂。
    淮占郴听到黎平的叫声,赶忙冲上去,冒着四处落下的利箭与黎平一同拽着孟勇的衣裳拼命往后拉。
    万箭如雨,淮占郴和黎平使出浑身力气往前跑,但重伤的孟勇却成了敌军最大的目标。
    没跑多远,孟勇血流不止的腿上又插满了竹箭。
    但是,求生的欲望依旧强烈挣扎着,即便最后一把竹箭穿越夜空直直刺入胸膛,孟勇还是使出全力,发出了恳求:“占郴!救我!”
    “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奔跑中的淮占郴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的应答对孟勇来说有多重要。
    果然,孟勇听到淮占郴的回答,恐惧和绝望的神色一下转成了喜悦。他微微扬起嘴角,眼睛定定地凝视着远方,仿佛眼前的漆黑一下被运河边的美景所取代。
    只是,他并不知道,身体和意志在武力的攻击下,早就不同步了。
    待淮占郴和黎平艰难地将孟勇拉到树林,孟勇早已僵硬的笑容成了他人生最后的神采。
    胡元和小五、小六愣在原地,黎平因为孟勇的死亡大声呼喊:“孟勇!你说话呀,说话呀!”
    孟勇胸口插着的竹箭狰狞可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温暖。淮占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视野中冲撞,整个画面讽刺而凄凉。
    他不明白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也为自己没能及时赶到而懊恼。可他更清楚的是:进攻还在继续,他和兄弟们没有时间自怨自艾!
    “走!赶紧走!”
    手心抚过孟勇的脸庞,逝者未能合上的双眼重新紧闭。淮占郴站起身来,命令剩下的兄弟们继续撤退。
    城门打开,高丽士兵举着火把从平壤城里冲杀过来。
    树林的屏障功用已经失去,此地不宜久留,黎平仓促抹去脸上的泪痕,回头看了一眼孟勇,径直跟着淮占郴往隋军大营方向跑去。
    东方泛起亮色,梦魇一般的战场消散在身后。
    近万名修渠工在高丽士兵的追杀下,最终只剩不到十人回到宿营地。胡元、小五、小六和黎平庆幸自己能跟着淮占郴离开地狱一般的战场。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淮占郴等人不觉加快了脚步。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被他们看做庇护所一般的隋军大营里,此刻酝酿着的,竟是另一场源于自私的杀戮!
    ——“来人!将这几名私通敌国的叛贼给我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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