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37章 劳燕分飞各东西(下)

    黄白见势不妙,才追上去,却被那等着要银子的官差挡住去路。黄白无奈,只好叫来司琴,让她带着官差到账房支一两银子。
    好不容易打发了官差,待黄白跑出大门,凝如的身影早已混入街市的人群中,黄白分不清她具体往那条街去了,只知道凝如定然跑向运河边,便朝着南边一路狂奔。
    此时已近傍晚,淮占郴和工友们早已被送到岸边,船将从这里连夜开往高丽战场,而板城的渚口,则是他们在中原的最后一站。
    过了这个口岸,船只将沿着运河一直北上,直到大隋北部才停下来。淮管家看着滔滔的运河和即将上路的儿子,才接到消息时的气愤和咒骂统统化成了不舍。
    昨日,邻人将淮占郴违抗官府并被发配到高丽战场的消息告诉了淮管家,正同老妻一起纺纱的他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不相信邻人说的话,但那人脸上的不容置疑却让他的心一下跌入深渊。
    他大骂儿子的糊涂,没两句,咒骂的重心便转到了这不公的世道上。
    他喋喋不休,捶胸顿足,咒骂马太守和赖月生的无耻,咒骂皇帝的穷兵黩武,咒骂这世道对穷人的不公,也咒骂上天对自己的无情。旁边的老妻无言以对,只掩面哭泣,瘫软在地。
    想着赖月生将自己的儿子推入火坑,淮管家本能地想找他拼命,可当邻人说淮占郴的船傍晚就开走,他哪里还有时间骂娘,赶忙冲出院门,飞奔到板城渚口,只希望还能最后再见儿子一面。
    作为“罪人”,淮占郴和兄弟们只能由着官差驱遣,没有允许,谁也不能靠近他们一步。
    淮管家被拦在远处,只能倚在岸边的栏杆,伸长脖子冲淮占郴喊出了最后的话语:“占郴!你这不孝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听到父亲的喊声,淮占郴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想要跑去父亲跟前磕三个头,但手脚被重重的铁链锁住,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回头张望,和近乎嘶吼的回答。
    “爹!孩儿不孝!您多保重!”
    “保重!没你我还怎么保重!!”一声哭喊从淮管家的口中冲出,周围原先熙熙攘攘的人群被这声哭喊惹出了悲愤的情绪,越累越多的人哭起来,渚口上的送别场面一下有了骚动的迹象。
    官差本以为送淮占郴几人上船的差使并不难办,可听见周围开始缓缓涌起的哭喊声,他们不得不拿起棍棒,压制骚动的人群。
    凝如不知道船只具体出发的时间,但她知道板城渚口的官船只在清晨与黄昏出发,所以不顾身上衣裳的单薄和凛冽的寒风,拼尽全力向渚口跑来。
    及到渚口时,官差和人群早已对峙起来,而淮占郴的船只也扬起了帆,连上船用的隔板也被收上船。
    凝如本能地往人群里挤,官差见她似乎想跳上船,赶忙撑起棍棒,将凝如架了起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给我赶走!”领头的官差和兄弟们毫不客气地将凝如拖走,凝如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航船,焦虑、悲愤与失望、伤感一同涌上心头。
    人群的骚动中,凝如禁不住喊了一声“淮占郴!”,可场面混乱,她的声音并未传到船头,只引来船尾少数人的回头。
    官差的脚步继续向前,原本激愤的人群在棍棒的压制下开始沉静下来。可凝如的心却没有被棍棒所降服,相反,她的眼里只有那艘渐行渐远的航船,便是人群已经安静了,自己也被架到堤岸上,这个倔强的姑娘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呼喊。
    河风刮过,船越发快速地行进。她脱离人群,转而沿着河道奔跑起来。行船还在前进,它进一寸凝如便跑一寸,进一尺凝如便跑一尺。
    “淮占郴!你听得见么?淮占郴!!”
    大声的呼喊让凝如的声音更加沙哑,船上回过头来的人越来越多,待凝如清晰地看见淮占郴的侧脸,心中狂喜与悲哀相交织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淮占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等你!”
    没有责骂,没有怨愤,此刻的凝如早已没有时间追究过往的冤屈,她唯一关心的只有淮占郴的归期,和自己感情的归宿。
    可船上那个熟悉的侧影却硬是一动不动。
    起初,凝如以为淮占郴是因为江风凛冽的缘故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可当她看见胡元、孟勇和黎平等人指着自己同淮占郴说话,她才发现,淮占郴并非听不见自己的呼喊,而是故意不理睬她。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忘了自己在枫林许下的承诺,忘了与她的心有灵犀么?
    脑子还在飞速转着,脚步却因为胡思乱想而乱了章法。
    一个不小心,凝如飞奔的脚步被河堤上的石子绊住,身子就着惯性往前倾的时候,凝如整个人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额上的伤口还没好,河岸上粗糙的泥沙将纱布抹去,还没结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摩擦再次血肉模糊。
    血顺着脸颊往下坠,凝如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却顾不得满脸的鲜红,只站起身来,继续追赶那渐行渐远的船。
    “淮占郴!你说话呀!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哭声和喊声交织在一起,肉体上的疼痛混杂着心房的绞痛让凝如痛不欲生。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别人眼中如同疯婆娘一般,可没有了淮占郴,那些光鲜的名头又有何用。
    或许是凝如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船上的众人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河岸上狂奔的女子。凝如远远的看见胡元冲着淮占郴吼叫着,淮占郴垂头站立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往船舱的另一侧走去,连一个眼神也不曾投到凝如身上。
    一时间,冰冷的绝望将她浑身浸透,疲惫交加的凝如最终因为体力不支再一次摔倒在地。
    这一次,她再也站不起来了,但那不甘到倔强的目光却依旧未曾离开那艘航船。
    “淮占郴,为什么,为什么……”
    显然,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凝如执拗地坐在原地,任凭河风将她的头发只含着泪坐在岸上望着航船远去的背影不停地质问着。
    匆匆赶来的黄白气喘吁吁地站在女儿身后,默然看着女儿泣不成声的模样,不敢半分靠近。
    方才在凝如房中,他对淮占郴的清醒和绝情而庆幸,但见凝如哭成泪人,他却对淮占郴的不闻不问气愤至极。
    在他看来,即便如他所说不能回应凝如的感情,但至少也该给她一句回应才是,哪怕说出的话像刀子一般尖刻,也好过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可黄白却不知道,和凝如的痛不欲生相比,淮占郴隐藏在心间的疼痛又能轻多少?
    尽管昨夜他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对凝如的情感从身体中抽离,但方才胡元的惊呼依然让他的全身颤栗。
    “凝如?岸上那个追着船的人是凝如?”
    胡元孑然一身,上船时无人送行的他,在父亲凄苦、儿子冷静的反差中对淮占郴的冷漠感到气恼。而看到凝如顺着河道追赶淮占郴,甚至不顾脸上的血污拼命想得到淮占郴的一句答复时,胡元更是对淮占郴的铁石心肠气愤之极。
    沉重的铁链让文弱的胡元动弹不得,他无法强行将淮占郴拉到甲板上,让他亲眼看看那个痴心女子的疯狂,斥骂与指责成了他唯一的发泄方式。
    “淮占郴!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你看看凝如都摔成什么样子了,你竟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当真绝情到这个地步,连诀别也不肯?!”
    从昨夜到现在,胡元一直沉默不语,压抑许久的悲愤情绪借着这一句斥骂全然冲出胸膛。
    淮占郴知道,胡元的话是对的,便是他当场骂他是畜生,是混蛋他也绝对不反驳一句。可这个从未品尝情滋味的少年,又怎么懂得相爱、相知却不得享受的痛苦与悲怆。
    凝如的呼喊所有人都听见了,淮占郴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尽管没有回头,但淮占郴知道,这个固执的姑娘正在拼命地追赶自己的行船,不然她的问话不会那样的疲累、那样的心力憔悴。
    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想给凝如回应,但她问的是自己的归期,这个问题又该如何回答。
    若真有归期,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冲破官差的桎梏,游到爱人身边将重逢的日子定下。哪怕那个约定的时刻将在十年、二十年后到来,可是,只要有盼头,等待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前路漫漫,战火无情,这一去,性命都无法保证,淮占郴又怎么忍心让凝如守着无妄的归期孤独终老。
    对老父,淮占郴深感愧疚;对凝如,淮占郴歉疚之余更觉得心疼。
    若注定不能相守,那便断了彼此的念想,纵使离别的痛楚疼入骨髓,他也必须做出决断。不然,固执的凝如定然会被自己拉入无底深渊,最终无可挽回。
    拳头里,温热鲜红的血液早已浸透了掌心中的四只手指,淮占郴拼命用手上的伤痛缓和左心房的疼痛,但凝如的哭喊声再次传来之时,他整个人像被重物猛地击重一般,冰凉到麻木,只剩疲软的双脚还能勉强动弹。
    逃避一样的抬步成了淮占郴唯一能做的举动。
    他强迫自己往人群更深处躲藏,唯有如此,岸上那个姑娘的眼睛才能重新看到运河上的风光,她的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夕阳早已垂到地平线一下,运河上航船的背影也渐渐消散。风狂暴地摧残着岸上残破不堪的航旗,凛冽地吼叫声里,布条抖动时的声音同样震撼,仿佛在质问何时才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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