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36章 劳燕分飞各东西(上)

    清冷地月光透过地牢仅有的小洞从地面透进来,原本就阴冷的地面因了这霜一般的色泽更显凄凉。
    刚进来时,小五小六哭哭啼啼地闹着要回家,黎平和孟勇更是吵闹着要冲出牢房。而此刻,精疲力尽的他们靠在地牢的墙壁上,沉静地睡去,只留下胡元看着两个小娃娃,静默地坐着。
    因起身反抗官差,淮占郴被看作众犯之首而被关押在隔壁的单人牢房里,官差生怕他力气太大将狱门掀翻,特地找来铁链和绳索将淮占郴捆绑在墙壁上。
    和马府里对峙的热闹相比,淮占郴和工友们的牢房显得死寂了许多。
    从傍晚时官差宣布明日傍晚启程前往高丽的时,兄弟们便一言不发,即使平时话最多的黎平和胡勇也因为了前往前线的事情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是啊,能说什么呢?
    是抱怨淮占郴带着他们到赖月生府上理论以致送命,还是指责自己不该同淮占郴一道为工友的口粮奔波?
    是痛斥马太守和赖月生的无耻,还是咒骂世道的无常和皇帝的穷兵黩武?
    前者是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们几人当然不会有怨愤;后者却是身外事,他们无能为力,斥责又有何用。
    淮占郴自然从来不是牢骚满腹的人,所以对今日这样的境况并没有太多怨言。甚至在前往这地牢的路上,他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便是今日成了刀下鬼,都对得起他满副铮铮铁骨。
    可是,就在方才,就在得知自己明日将离开板城前往高丽的瞬间,他的心头却突然涌上了一丝后悔。而这种情绪的来源,正是那日他在枫林向凝如吐露的情感。
    今日清晨,淮占郴还觉得自己勇于面对自己的情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他不必继续刻意躲避凝如,也不用再对凝如的一往情深感到愧疚。
    可为什么在他刚刚正视自己感情的时候,却偏偏生出这样的离别?!
    寻常的别离所需承受的或许只是相思之苦,可一旦他去战场,凝如所要面对的不但是相思不得见的愁怨,更可能是生离死别的痛苦。
    若当时没有给出回应,凝如在彻底失望后,也能在新的挚恋中找到依托,可当他自私地将凝如的情感占为己有时,这个执拗的姑娘只能被彼此的约定束缚。
    而他又怎么忍心凝如在自己的影子里孤独终老?
    清冷的月色下,淮占郴不觉想起两个月夜里与凝如的亲密,甜蜜而酥麻的感觉让他的心柔软下来。但很快,淮占郴便意识到这种情感的不合时宜。
    他使劲甩甩头,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赶出了躯体。
    和先前的逃避不同,淮占郴这次对情感的躲闪更像是一种庇护。他知道,只有自己彻底同这段感情决裂,凝如才能从自己的束缚中走出来,换句话讲,这种决绝不是无情,而是为凝如重新开始的人生做铺垫。
    想到这儿,淮占郴禁不住往牢房门口大喊:“牢头!”
    牢头此刻正在牢房外头的门房里守夜,听得淮占郴一声大喝,生怕出事儿,赶紧小步跑到淮占郴牢房门口。
    “你小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喊什么喊?!”半夜被叫醒,牢头本就有些火气,再看四周安然无恙,他的脾气更是一下就上来了。
    淮占郴知道牢房不好呆,便没同他的坏脾气计较,只看着他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的需求:“我要一张纸,一支笔。”
    牢头嫌麻烦,冷哼一声,回道:“你当你是谁啊?还要爷半夜伺候你笔墨?”
    淮占郴却依旧冷静:“只要给我这两样东西,明日你便能得一两赏银。”
    牢头没想到起个夜还有钱赚,脸上的神色一下开朗了许多:“真的假的,你小子可别糊弄你爷爷我。”
    “我写封信,明日一早你送到黄族正府上凝如小姐手中,她便会给一两银子。”
    淮占郴面无表情地解释着,官差小哥依旧将信将疑:“送个信就能给一两银子,这小姐也太好诓了吧?”
    “不是好诓,只是她懒得记数,觉得给一两不用动脑子,方便。”淮占郴轻笑一声,眉眼中的温柔在此刻竟苍凉无比。
    官差见淮占郴说的像模像样,转身到门房拿了纸和笔递给淮占郴。淮占郴单手接过纸笔,半蹲在墙边,就着月光在纸张上写下十六个字。
    风抚过铁窗,淮占郴踌躇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笔。
    官差想着明日的一两银子,喜滋滋地拿过纸张离开了,淮占郴只嘱咐了句“一定送到她手上”,便不再言语,只默然垂首,仿佛想用这无尽的沉默同过去告别一般。
    从马府回来,凝如整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过来。额头上的伤口早已在大夫的诊治下止了血,黄白守在女儿的身边指导她终于睁开眼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紧紧守在凝如的身边,见她口中含着个水字,立刻起身从床头端起一碗水,仔细地用调羹送入女儿的口中。
    喝了几口,凝如才算真正回过神来。
    黄白将碗放回去,小心地将凝如扶起来做好,才又弓着身子趴在凝如身边,认真地等着凝如开口说一下句话。
    凝如的身子微微前倾,尚且冰凉的手搭在黄白掌上时,紧张和焦虑亦随着凝如的话语蔓延开来:“爹,占郴被抓去高丽打仗了,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呀。”
    身体依旧疲累,凝如的声音并不洪亮,但黄白却清晰地感觉到女儿的焦急。
    一直以来,黄白都尽全力满足女儿的要求,可要让淮占郴不去充军,黄白却实在无能为力。
    昨日那一场质问下来,马太守支走淮占郴的心思已十分明显,裴蕴对此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一个小小的族正又则会有回天之力。
    凝如目光灼灼,黄白的双目却不敢迎上去。踌躇了半日,黄白才从口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三个字:“算了吧。”
    话音才落入凝如的耳朵时,这个对父亲无限信赖的姑娘还以为自己听差了,可仔细看看父亲的神色,凝如才惊讶地发现一向正直果敢的父亲竟在此刻成了软弱的懦夫。
    “爹,你说什么?”凝如有些不可思议,脸上的神色既有怀疑,更有不甘,黄白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我说:算了。背上偷运口粮的罪名,被发配已经算轻的了。爹知道,你舍不得淮占郴,但有些事情,不是咱们升斗小民能插手的。你好好养伤,等身体恢复了,爹再给你重新找一个伴读便是了。”
    “爹,偷运口粮的是赖月生和马太守,他们诬陷好人,还将知情者发配到了事,这种营私舞弊、徇私枉法的事情怎么能说算就算呢?”
    凝如双手撑着虚弱的身子,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虽非歇斯底里,却也有几分声嘶力竭的味道。气短之余,凝如剧烈地咳了起来。
    黄白本就担心凝如的身子,此刻见她咳得浑身颤抖,原先蹙着的眉头不禁锁得更紧了。
    “你这孩子,怎就这么固执!我说了,淮占郴的事情不是咱们能管的,便是你再舍不得,我也不能去救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救?您不是说做人要正直,要敢作敢当么,现在为何又不敢出头了呢?”
    凝如情绪激动,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黄白见她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体执拗地同自己争辩,心中的忧虑一下变成了气愤。
    “因为你!这次只是让你头破血流,下次他们就可以了结了你,然后陈尸荒野!我明白你对淮占郴的心思,但我是你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白白送死!”
    黄白怒吼一般地冲凝如大喊,双手因为激动而瑟瑟颤抖着。凝如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中愤恨之余,更是绝望。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凝如无妄地看着黄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怎么也不肯流下来。
    正在此时,送信的官差正好来到黄宅。司琴接过那封署着“淮占郴”姓名的信笺,小跑地来到凝如床边,气喘吁吁地将信递给凝如。
    “小姐,淮占郴的信。”
    只一句,凝如和黄白僵着的身子同时有了动弹的迹象。
    凝如草草用手背擦了擦眼眶里的泪,径直坐起身子从司琴手里夺过信封,颤抖着双手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
    信上只有十六个字,凝如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风雨如晦,相忘江湖。”
    短短几句,曾经被凝如视而不见的老生常谈,竟瞬间让她泪流满面。
    没有不好的开始,却很少有令人满意的结局。风雨交加,时政混乱之际,淮占郴捎来书信让凝如“相忘于江湖”。
    听上去,这样的劝告是理性的,可他又何曾想过,理智与情感从来都是对立的,凝如心中那延续多年的感情又岂是三两句诀别便能切断的?
    黄白知道自己的劝诫对凝如无济于事,所以对淮占郴的清醒和冷静感到庆幸。他走进凝如,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用默然安慰着凝如的过去,更鼓励她向前看,重新开始。可凝如执拗的性子却燃起了她一定要找淮占郴说清楚的欲望。
    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凝如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泪痕,只将信笺揉在手心,便掀开被子往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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