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23章 石壁高深绕县衙(上)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海若平从小在富贵人家出生,别人的夸赞给了他足够的脸面,所以不曾在赞美之词面前羞涩过。
    但此刻,他却被凝如突如其来的表扬惹得脸颊发烫。他轻咳了一声,稍稍缓了缓,才重新启声回复。
    “咳,也没什么,不过这些年同父亲跑了几趟船,长了些见识罢了。”
    “跑船就能长见识?那以后,你可要多带我去跑跑!”
    海如平笑得灿烂:“就怕你吃不了跑船的苦,不然,只要你愿意,天天跑都行。”
    凝如吃饱喝足,自信心更是膨胀到极致:“我才不怕吃苦呢!下次你们家再出船,咱们跑一趟运河如何?”
    “行!下次海家有船出航,我必定叫上你!”
    海若平见凝如跃跃欲试,自然不会反驳她。凝如见海若平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赶忙给他奉上两口茶。
    “哎,海若平,你会用司南么?”
    “当然!”
    “那跑船的时候,你教教我。”
    “没问题!”
    “还有,你会驾船么?”
    “会一点。”
    “那跑船的时候,也一并教教我。”
    “好,到时候,我同你一起掌舵。”
    ……
    这一夜,凝如就在海若平陪同下想入非非地畅聊了运河跑船的种种。尽管海若平知道下一次出船跑运河至少要明年开春,但他晓得:在这秋风瑟瑟的夜色里,能和凝如无所事事的侃大山,却是别样的幸福。
    严格意义上来说,板城并不是运河上繁华的所在。和气派的长安相比,板城只能算做升斗小民过日子的小地方;和秀丽精致的扬州相比,板城也略显粗拙。
    不过,如此简朴的特性却并没有将板城百姓生活的热情浇灭,和运河上日夜奔流的河水一般,他们也遵循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产规律,辛勤地耕耘着自己的土地。
    大清早,板城街道上便挤满了卖东西的小贩。凝如知道淮占郴他们这群永济渠上劳作的修渠工定然也是习惯早起的,所以天才露出一丝微光,她便从床上蹦达起来,洗漱用餐完,直朝县衙大门而去。
    今日是十月初一,家家户户都要购买米糕祭拜河神。街市上异常热闹,凝如义无反顾,冒着被小贩们挤成肉酱的危险横冲直撞,艰难地挤过热闹的紫石街。
    她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将腿艰难地放在人群外时,淮占郴和黎叔父子以及另外两个她还不认识的工友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等她到达县衙门口时,她早上精心盘到头上的青丝早已散落下来,衣服蓬头垢面的模样,好似刚刚被人殴打过……
    县衙门前的巷子因为有人把守没有被商贩“攻陷”,凝如赶忙整了整衣裳,又捋了捋头发,这才三两步跑到淮占郴身边,热切地朝另外几个弟兄打了个招呼。
    “黎叔,各位大哥,早呀!”
    淮占郴对凝如的自来熟并未感到惊讶,黎平和黎叔因了昨日那场谈话的缘故也算同凝如认识了。
    不过,站在身边胡元和孟勇却有些诧异。
    “姑娘早。敢问,您是?”胡元是个儒生模样的男子,便是询问凝如的身份也先同她打了声招呼。
    孟勇却不同,他快人快语,见凝如与淮占郴站得近,他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心中所想:“姑娘便是占郴的小媳妇吧。哎呀,久闻大名,今日才见,真是妙人啊!”
    一句话,让凝如和淮占郴同时陷入了尴尬。凝如觉得有必要对“小媳妇”这三个字作出澄清,但淮占郴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儿。
    “孟勇,今日是来办正事的,且不说笑了。”淮占郴的声音很平淡,便是对孟勇的说笑有几分谴责的味道,依旧听不出愤怒。
    孟勇才刚没在意,才被淮占郴一说,猛地觉得自己造次了。他点点头,心悦诚服道:“是,今日之谈正事,不说闲话。”
    凝如听他们如此说,便也识大体地将方才想要继续的话题生生咽回口中,转而起了另一个话题问道:“这么晚了,赖县丞还不会客?”
    说到这儿,大伙儿齐齐将目光看向衙门的大门。早已过了公干时辰,那扇黑色的木门依然紧紧锁着,便是方才有管家到门口吩咐淮占郴几人“好生等候”,此刻也门关户锁,看不出半点人迹出没的迹象。
    “许是昨日在宴席上喝过头了,今日才成了晚起的猪。”黎平狠狠地瞪着衙门的大门,咬牙切齿地讽刺了句。
    黎叔知道儿子什么话都藏不住,赶忙扯了扯黎平的手,小声训斥道:“胡说什么,还不闭嘴!”
    或许是觉得在衙门门口骂街有失妥当,黎叔才出声制止,黎平便不再说话,只背过身去,一眼都不想多看。
    “耐心等等吧,求人办事,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淮占郴看出黎叔父子不同的情绪,生怕他俩又同昨日一样闹僵了,便提前开口缓和了气氛。
    凝如觉得淮占郴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便忍住咒骂的冲动,强迫自己耐心地陪着淮占郴在县衙大门静静等候。
    过了许久,待到身下的影子又短了两尺,凝如和淮占郴等人才听到管家慵懒的声音。
    “进去吧,大人起来了。”
    众人疲惫到呆滞的身影在这句话的催化下有了活动的迹象。淮占郴上前恭敬地谢过管家,然后带着凝如和身后的弟兄一同走进大门。
    临近门前,淮占郴突然想起那日在倚香楼凝如上前咬住赖茂耳朵的事,又想起赖月生父子因此事向黄家发的难,一下,他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
    他转过身,轻声在凝如的耳边嘱咐了句“切勿冲动”,而后才迈开步子继续跟着管家向前走去。
    凝如虽不知道淮占郴说这句话的动机是什么,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便没有对着干的道理。
    她点点头,小心地跟在淮占郴身后,跟着众人一同走进赖月生的后院。
    和寻常的告状不同,淮占郴这次要理论的对象是赖月生,所以击鼓升堂这样的举动对他们来说并无好处。
    相反,私下商议的方式对卸粮发放这件事来说更有优势。毕竟,在这个问题上,赖月生不算光明正大,太过张扬的抗议最终换来的只能是弱者的失败。
    “淮占郴,你不好好在永济渠上服役跑来我府上做什么?”才见到淮占郴,赖月生一开口就是质问,连淮占郴恭敬的礼数也因了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被生生截断了。
    “大人,小人今日同兄弟们前来拜见大人,为的正是永济渠服役的事情。”行礼被打断,淮占郴多少有些尴尬,但赖月生的高高在上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纠结于此。
    “永济渠不是在裴大人的治理下修得挺好的么,有事该去找他才是,胡乱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赖月生把玩着桌上的蛐蛐儿,头也不抬地拒绝了淮占郴。淮占郴自然不会轻易退缩。
    “大人有所不知,永济渠的主管虽是裴大人,但真正干活的却是众位工友。每日,兄弟们头顶烈日辛勤劳作,永济渠的进程也因此顺利延展。可修渠需要劳力,劳力又来自口粮。此前,运往河道的口粮还能勉强果腹,如今,修筑永济渠用的劳工口粮却紧缺至极。没有馒头不说,连清粥也淡如水。
    眼看兄弟们就要过不下去了,小人这才同兄弟们一同到这府衙,请求大人将永济渠上那船粮食发放给兄弟们。”
    淮占郴神色严肃地将自己想了一夜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赖月生听。凝如从未见过淮占郴谈论正经大事的模样,看得出神之际,不免觉得他与戏台上行侠仗义的英雄有些相似。
    可赖月生却没有被这后生的严词丵丵所说服。
    “永济渠的口粮不够了,与我何干?再说,那艘船上的粮食是运往洛阳的,我一个地方官,怎么可能做圣上的主。”赖月生轻蔑地笑了笑,随即搬起桌面的蛐蛐罐儿打算回房。
    淮占郴哪里肯放他走。
    “大人此话差亦!运河上的口粮为何会缺失,想必您比谁都清楚。我们找拿了口粮的人要粮食,难道不对么?”
    一句话,赖月生定在原地。可他转身时,眼神里透出的光依然自信得令人生厌。
    “哟,你的意思是:我偷了运河劳工的口粮?证据呢?证据在哪里?无凭无据诬陷本官,当本官是好欺负的吗?”
    赖月生越说越用力,语气也越来越强硬。淮占郴知道自己的话一定是触动到赖月生最敏感的神经了,不然他才不会记着和自己这个无名小卒争辩。
    可就在他觉得可以和赖月生继续针尖对麦芒地理论一番的时候,赖月生却气急败坏地找来官差,打算用严刑将淮占郴吓跑。
    “来人,把这几个人拖出去,每人杖打四十!”
    一声令下,官差们从门外涌了进来。淮占郴和兄弟们的口里还喊着“赖月生,你倾吞粮食,罪不可赎”、“赖月生,你贪赃枉法,天理难容”的谴责,局面却早已急转直下。
    凝如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没了头绪,可当板子真的要抡起来时,她的灵台竟难得清明起来。
    “赖月生,证据在我这里!你若敢对淮占郴不利,那本账立刻便出现在裴大人面前!”
    只一句,赖月生的气焰竟被当场扼住!
    “什么证据?什么账目?”赖月生不可思议地重新朝凝如问了一声。
    “自然是你偷口粮的证据。你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殊不知口粮进出的账目早被记录下来了。怎么,没想到吧?”
    凝如虽是扯谎,但依旧昂首挺胸,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赖月生的眼神更慌了。
    “黄凝如,我看在黄白的面子上对你多次忍让,你不要太放肆,否则便是你爹也救不了你。”
    “他能不能救我是一回事儿,你的账能不能被裴大人看见是另一回事儿。你再不放人,当心收不了场!”
    赖月生本以为凝如是个黄毛丫头,恐吓一番便能让她就范,谁知这个姑娘不但胆子大,还十分经得住恐吓。
    凝如根本没有赖月生偷运口粮的账本,但见赖月生如此心切,她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赖月生一定有偷粮的行径,而他也一定有这么个记录口粮出入的账本。如若不然,赖月生不会和自己在此处撕扯许久,自己也可能早被拉到淮占郴身边一同杖责了。
    想到这儿,凝如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谎神算有些大。
    而明白这一点的,还有身旁的淮占郴。
    方才他的正面交涉未有成效,如今凝如情急之下撒了的这个谎让他觉得机会不错。
    他抬起头,就着凝如扯的谎大声喊道:“凝儿,何必同他费口舌。只要咱们走不出这县衙,一定有人将那账本交到裴大人手上。孰轻孰重,让县丞大人自己斟酌!”
    一句话,赖月生更是慌张了。
    身旁的黎叔、黎平、胡元和孟勇虽然不知道凝如和淮占郴说的是什么,但见赖月生没了方才的气焰,他们心下觉得这一招确实有用。
    此时,若有人傻傻地当着赖月生的面说了句“什么账本?”或是“何时得来的账本?”的糊涂话,大好局面定然被终结。所以,便是这几人现在是鸭子听雷,他们也缄口不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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