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之后,锦绣山庄陷入一片死寂,庭上小姐的绣架已然挂上了蛛网。秋意渐浓,庭前的芙蓉冒出了花骨朵,不日便会风清露愁,如霞蔚蒸腾。
倾璇坐在榻上,整条右臂被两块木板夹住,缠满了一圈绷带,僵直地如同木头。凤流觞轻轻弯腰,伸出两指隔空抚摸了一阵,红色霞光退去,她这才站直,道:“倾璇姑娘的右臂,我已经用仙法修复了骨折,但是之前伤情太重,你暂时还不能活动它。它会慢慢恢复,但是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这剑的话,你大概不能再用了。以前听若水说你很会炒菜,怕是以后也只能用左手了……”
倾璇的眉间难掩愁容,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右臂放下,低首道:“我记住了,有劳仙子了。”凤流觞弯眼一笑,道:“不必称我仙子,我叫凤流觞。你先休息吧,我还要再去看看韩少侠的情况。”
没有环剑的慕罹看上去稳重了许多,他就站在倾璇身旁,这回少见地温和有礼了一次,朝着凤流觞拱手道:“多谢凤姑娘。”
凤流觞点点头,道:“慕公子虽然伤得不重,但也要多休养。”说罢,她一拂红袖轻盈踏出房间。
“你也出去吧。”倾璇蜷起双腿,仅用一只手将腿抱住,整张脸埋在裙摆上,“你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看她伤成这样,慕罹心疼地一颦眉,却又别过头去,悄悄问道:“倾璇,你先别生我的气。让我留下来……”
“我现在还没力气想你的事。”倾璇说着话,连带着哭声一起放出来了。“倾璇,别这样……”慕罹根本不放心留她一人,便俯身移向榻上,刚要环住倾璇,却被她抵触地躲开了。
“我太愚蠢了,以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凤凰木,也可以保住天霜。结果却是这样,大家都死了,我却活着,死的人应该是我……”晶莹的液体顺着倾璇的双颊,顺流而下落进衣襟中。
慕罹怕碰着她的伤臂,不敢离她太近,只是沉住气坐在她身边,举起一只手替她拭去泪水,呢喃道:“不怪你,你根本不该承受这些……”
倾璇忍不住呜咽了几声,却立刻用左手手背拭去泪水,自言自语:“天哪,我有什么资格哭……”美眸如同泉涌,倾璇却强制自己忍住。她捂住口鼻,不停地抽吸着涕泗,让眼泪回流。
抽泣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慕罹再也无法放任她自责的样子,一把将她环住,强行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胸膛上,轻喝道:“哭出来,不要忍。”
倾璇扭动着肩膀挣脱他,势单力薄的左手无力地推攘着他。她蜷缩到了墙角,朝他吼道:“你出去!”
另一间屋子,韩羽萧卧在床上,面如死灰,双眼早就失去了曾经飞扬的神采。同样是雷击,凤流觞是仙人之体能安然无恙,韩羽萧却不得不殒命。张若水双手握住他力气全无的五指,悲伤的气息通过水盈盈的黑眸流溢而出,他却强忍住眼泪,想让韩师兄走的时候安详一点,不能因为他的伤感加剧痛苦。
“韩师兄,刚才凤姑娘为你疗伤,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张若水说道,每吐一个字喉咙都刺痛难耐。“咳咳……”韩羽萧咳嗽了几声,表示他目前还气息尚存。
“韩师兄,没有力气的话,你不要说话。”张若水慌忙摆手。
“若水,别骗我了。刚才我听见了,我筋脉齐断,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韩羽萧艰难地撑开眼睛,“师父和天霜,在哪里?”张若水颔首,眉峰无法舒展,低声道:“师兄,我只扛得动你一个人,抱歉,他们的尸首,还留在青城山。”
“尸首……咳咳……”韩羽萧眨眨眼,眼睛干涸得连泪水都流不出,“对啊,他们都死了,我也……快去了……”
“师兄,”张若水将头埋在韩羽萧的袖子上,“师父已经走了,求求你,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韩羽萧动了动手指,吃力地将手掌搭在他的头上,道:“若水长大了,厉害了不少,以后,不需要师父和师兄保护了。记住,你是男子汉,要坚强……”韩羽萧微微侧头,望向窗外含苞欲放的芙蓉,喃喃自语:“说好,要一起等芙蓉花开的,天霜,等我……”
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缄默不语的凤流觞款款而来。“凤姑娘?”张若水抬头,泪水中充满欣喜,“你是来救师兄的吗?”
凤流觞一颔首,言语有些支吾:“我……韩少侠,我可以减少你的痛楚。”说着,她将隐隐泛着红光的纤手按在韩羽萧的额头上。韩羽萧再一睁眼,眼前已充盈着一片耀眼的白光。
芦苇轻轻,飘絮轻荡。水池边芙蓉花盛开,千朵万朵绯红素白,恍如罩着轻纱的美人,就如同她初次给韩羽萧的印象。这里,是他们约定好了要相守一生的地方。
身体康健的韩羽萧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芙蓉花下,绣架前的她,容颜比芙蓉更为娇美,一针一绣,描绘出鸳鸯同游的温馨。粉衣少女轻扬螓首,莞尔一笑,几片粉瓣恰合适宜地扫过她微红的双颊。
“你回来啦?”凌天霜巧音如铃地问道,终于,芙蓉花开,她等到了与君共赏。韩羽萧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姣花照水的容颜,会心一笑,朝着他期盼最深却在现世中无法实现的画卷大步走了过去。
“我回来了。”他朗笑着回答。
现实中,张若水握住的手再没了力气的韩羽萧,他闭上眼,嘴角留着满足的微笑,生命最后一刻,他是幸福的。
“师兄……师兄……”白衣少年的泪水汹涌而出。凤流觞将手抽离,深吸了一口气。张若水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几乎是贴着凤流觞,急切地说道:“凤姑娘,救救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
凤流觞垂眉摇了摇头,道:“抱歉,若水,生死之事,任何人都不能逆转。”
这是张若水早就能猜到的回答,他忍不住抽泣,肩膀带动全身不住战栗。张若水一路踉跄,失魂落魄地走出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脚下一不注意,噗地一声朝前摔去。
凤流觞刚想去扶,不料他自己东倒西歪地爬了起来。张若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攒紧拳头,咚地一声砸向面前的一棵大树。柔软的皮肉砸在凹凸不平的坚硬树皮上,自然瞬间瘀青,破皮之后鲜血滚滚渗出。
枯叶落满张若水一身,粘稠的血液从手指上低落。他应该是还不觉得解气,另一只手一抬,朝树干挥出更重的一拳。怕是只有自己的手痛了,能片刻缓解一下心中的悲痛。
“若水,住手,别这样!”凤流觞好不容易从东海赶过来救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自残。提着裙摆便想朝他奔去,不知龙渊剑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悬在半空中硬生生拦住了凤流觞去路。凤流觞先是迟疑,接着,龙渊剑摇身一变化作穿蓑衣戴斗笠的老人,道:“让他先一个人。”
锦鲤池旁,凤流觞亭亭玉立,仿佛是海棠凌风,渔丈人佝偻着背,不疾不徐地走来。“许久不见了,凤凰女。”渔丈人道。
“渔丈人前辈,别来无恙。”凤流觞并不见得有多高兴,但也礼貌地道了个万福。接着,她冰着脸,说道:“我在青木林看见,凤凰羽和七星龙渊剑产生共鸣,让他走火入魔。这一点,不会是前辈在跟我示意友好吧?”
“哈哈哈哈,”渔丈人背过手笑道,“二物重遇故人,危机时刻为了护主,产生共鸣不稀奇,不过嘛,老朽的确费了些功夫。但是,这只是激发那小子的潜力,说到底,他能跟孙亦皓过上那些招,还是全凭他自己的本事。”
“下不为例。”凤流觞道,转眼斜睨了渔丈人一眼,像是挥洒出一道冰屑。“那样透支他的力量,是会折损阳寿的。”
渔丈人的脸隐在斗笠下方,看不清表情,只是淡然道:“折损阳寿吗?如果老朽不出手,他怕是今日就阳寿尽了。你们这些自称为仙的人,从来这么不近人情。”
凤流觞一愣,眼波柔和了不少,转身一礼,道:“前辈抱歉,是我错怪你了。但是以后你不必这样做了,因为我回来了。”
渔丈人从来没有愠怒过,只是朗笑了几声,道:“如今,你已是这么在意他了。”
“我一直都很在意他。”凤流觞回答。
渔丈人呼了口气,道:“好吧,那你这次可要一直陪伴他,直到他将自己种下的因果化解了。这些事,由他而起,也应该因他而灭。”
“什么?”凤流觞不解地侧头,“他已转世,不再是他,他不该卷入望江剑陵的事中。”
“你也知道,他不是他,但是,你还是执着地跟来了。”渔丈人说罢,再次旋身化作长剑,飞入一片乱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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