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门里的呻吟随了不断杖打时强时弱,闻讯赶来的延广兄弟既担忧又焦虑。延辉几次想要撞门而入,却均被门外的执戟卫士拦住。无奈,他只得眼睁睁与延广徘徊门外,候在当下。
呻吟声愈渐微弱。延辉心念一动,忽然几步上前猛地抬腿踢中其中一卫士的膝头,随即趁他仰面栽倒之际接住那杆脱手而飞的长戟低说一声:“得罪。”之后转头看看怒目相视的延广道:“二哥,与我对枪。”
延广眼睛一亮,立刻拍拍另旁那呆若木鸡的卫士又随手拿过他的枪,道:“‘外敌扰营’还不快鸣锣示警?”
这卫士也算得聪明,眼见二位少将军挑起枪戟混战一处且交战声颇大,顿时恍然。他取出随身小锣“咣啷”几声大喊道:“有刺客!兀那蟊贼哪里逃!”
见他鸣锣示警却语无伦次,延广二人不由相对苦笑。这时营门忽然大开,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嗅到血腥味,兄弟俩顿时一惊,齐齐丢下手中兵刃冲进门去。
刚一进门就见延嗣面惨气微的趴在溅满血污的地上一动不动,双股处早已为血水模糊,分不清何处是肉何处是皮,而两腿之上亦横亘了七八道或肿或破的棍痕。
“七弟!小柒!”
见状,兄弟俩顾不得座上面色沉素的杨业,一把想要抱住弟弟却又仿佛怕惊了他般迅速缩回手,急声轻唤。
“孽障!”
杨业低哑一叹,看看那两名几乎累得虚脱,吓到脸黄的士兵,挥挥手:“退下。”
闻言,那二人登时如蒙大赦,看都不敢再看一眼的软着两条腿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你二人也……”杨业慢慢站起身,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急忙撑住案台疲惫的看了延广延辉道:“你们也退下罢。明日令延昭送这孽障回府好生将养……”
“父帅……”延广欲言又止,继而示意眼中似有怨恨的延辉起身,接着又道:“儿子明白。还请父帅多保重身子。”
“去罢。”
待见延广两人离去,杨业方又长声叹息,缓步下得桌案走到延嗣身旁,抬了袍袖擦去他脸上泪汗,接着从外打得一盆清水进来,又在水中洒了些白色粉末,这才以一块柔软的布沾湿,轻轻洗拭着延嗣双股间的血水。想是白色粉末刺到痛处,延嗣突然挣扎着醒来,刚要大声叫喊,杨业忽将手臂移到他的嘴边。迷迷糊糊的,延嗣只觉一汩腥甜入口,渐渐的便又沉沉睡去……
恍惚中,延嗣好像来到一处海边。海风吹拂,轻卷了海浪仿佛蔚蓝色的彩石此起彼没,点点白帆悠悠荡荡煞是美丽。薄雾散尽,飘渺的海面渐渐浮现一座五彩斑斓的小岛。这小岛坐落海角一隅,远远望去恰如挂在天边的一轮明月。
莫非那便是月霞岛?延嗣正自迷蒙,忽觉一阵刀剜般的疼痛传遍全身。他不自禁皱起眉,动了一动,却突然“啊”的喊出声来。
“夫人,夫人。”这时只听菊儿惊喜道:“七少爷,七少爷醒了,醒了!”
耳边响起“砰砰”的桌凳碰撞声,延嗣慢慢睁开眼,但见得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的母亲踉跄着奔至床前,一把搂住他,无声的掉落了一串串眼泪。
惊怔半晌,延嗣方嘶哑的轻唤:“娘?”又抬眼仔细看看一旁端了空碗的菊儿立在门边不停抹泪的小厮杨荣,忽似受了极大委屈般搂紧母亲,深埋了头,时断时续的呜咽抽泣。
见母子二人相对饮泣,菊儿与杨荣悄悄退了出去。良久,赛花止住泪,轻点了延嗣额头道:“可有后悔?”
延嗣一愕,转念已明白母亲所指。记起迷迷糊糊中听见爹令六哥送自己回府之事,他倏尔咬唇,定定的摇了摇头。
“唉,冤孽!”赛花似是意料之中,她轻轻一叹,望了天空偶尔飘过的浮云喃喃道:“父子俩一样的犟。爹爹,女儿该如何是好……”
延嗣闻言一震,紧紧拉住母亲衣袖哑声道:“是孩儿的错。孩儿认罪。”
“罢了。娘也不想再责怪你。这些日子你好生卧床休养。眼见家中要操办大事,娘这身子倒却不如往年了。”
“可是六哥的亲事?”
“这桩亲事乃皇上隆恩御赐。只怕延庆三人的婚期又要延迟。”赛花欣慰中隐有些微欠愧:“只是苦了那三个丫头……”
按下心头一抹黯然,延嗣强颜道:“这有何难?待全了皇家的里子面子,娘便将清儿那三个丫……三位新嫂嫂做堆嫁了三个哥哥,也热热闹闹办一场‘撞天婚’。娘也可以享尽齐人……齐媳之福。”
“混帐话!”赛花作势要打,却见儿子双股上那斑驳翻卷的杖痕,到底心疼不过。她放下手轻斥:“油嘴滑舌半点未改,可见仍是打得轻。”
崇圣殿中,宋太宗斜倚雕龙髹金大椅,斜睨手奉奏章恭立阶下的皇侄赵德芳,玩味的笑笑:“杨业到底教训了那七小子,可见朕之断语无有偏颇。以杨业处事周全,滴水不漏之性情,欲寻其差错恐难于登天。此番石恽等人上书弹劾当真是蚀了本。皇侄以为如何?”
“叔皇隆恩宽宥,臣惶恐。”赵德芳平静的一撩衣袍跪启道:“当日臣莽撞进谏实乃冒犯天颜,曲解天恩之大罪。请叔皇重治!”
“皇侄为我大宋保贤良固江山,何罪之有?快快平身。”太宗满意的看看侄子额上汗滴哈哈一笑:“郡主大婚,朕理应赏赐。不如于金水河畔另造一座府邸别苑,如此皇侄探妹亦便宜许多。”
“臣不敢。”赵德芳心中一惊,随即故作正色道:“叔皇恤怜,臣及皇妹不敢不叩谢天恩。只是这俗语有云: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只怕那时入得皇妹眼的只有郡马爷。臣若再不识趣,岂不要落得个:庙里的泥胎有眼无珠?”
“皇侄倒也有心。”太宗捋须笑言:“罢了,朕再赐它礼便是。”
夏蝉唧唧,扰得人心头烦躁。
这日,因了婚前需得“请期”的俗例,延嗣骑着“照夜玉狮子”来到南郊的禹王山,欲觅了雁送予六哥做贺礼。禹王山中多有山溪,溪水淙淙,曲折蜿蜒,常引得雁群来此饮水休息。
到得山前放了爱马独自寻食,延嗣沿着崎岖的山道攀爬至山腰,忽听一阵袅袅琴音悠悠扬扬。这琴音时而婉转时而低回,其间更似有箫筝和鸣。静静聆听片刻,延嗣默默遥望远方喃喃道:小琼,你如今可也这般幸福?
怔立半晌,他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行去。这时空中传来雁鸣之声,延嗣抬眼一看,只见一队雁群彼此召唤着在空中徘徊,仿佛欲寻一处歇息地。
耳听其中一老雁“咿呀”连唤,延嗣心头一喜。他反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雁翎箭,搭起弓,半闭了眼。只听“嗖”的一声,那弓上之箭快如流星般直直射向老雁的雁颈。空中骤然响起“嘎嘎”惨鸣,但见得一只垂了头的灰雁堪堪坠下山去。
见那雁向山下掉落,延嗣忙也纵身飞扑山下。这当,一辆马车由远处驰来。只见马上老者衔了烟斗,一边甩鞭一边回头对车内道:“蝉儿,大小姐可有说往哪里去?”
“翁爷爷,”不多时,车内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广宁街上有一处悦来客栈,你只管将车赶去那里便是。”
“是。今日大小姐可是要住在那里?”
“住下?”那温婉的声音忽然一滞,随后又道:“文叔叔已先行赶回上京。待我办完那件事……便也连夜回去吧。”
那老者应答了正欲挥鞭前行,忽见空中坠下一雁,忙吆喝住受惊的马,下车查看。见车停下,蝉儿忙推开车门道:“爷爷,怎的不走了?”
翁老取下雁颈上的箭交给孙女道:“一箭穿喉。看来射箭之人身手不俗。蝉儿,保护好大小姐。”
“蝉儿明白。”蝉儿钻进车,将箭递给略见清瘦的飞琼请示道:“大小姐,爷爷说这路上不太平。咱们不如……”
“这箭哪里来的?”飞琼忽然提高了声音,一双盈盈水眸定定的看了那箭身上小小的“嗣”,一时不知悲喜何物。
“这是爷爷从一只射落的大雁颈上取下。大小姐,你,可是发现了贼人行踪?”蝉儿小心翼翼问道。
飞琼一倏的失神,转而又明了的自语道:“那雁定是他送予六公子的新婚大礼。既如此,我也不必再往广宁街一行……”
延嗣下得山来,见灰雁垂挂树上业已死去,一时大感懊丧。他拾起地上碎石将雁震下,待要拔出没入雁颈的那支翎箭,却发现不见了踪影。他正狐疑,一辆马车忽“哒哒”的疾驰而过。他避之不及,顿被车后卷起的阵阵灰土扬了一头一脸。
“哎,怎的如此驾车?难道赶了去奔丧?”
延嗣边抱怨边抬手去抹脸上尘土,却是未曾看见车内那一双顾盼间几多清愁的眼眸痴望了他,直到那俊挺的身形完全模糊……
晌午时分,天波府外人群熙熙攘攘。近前一看,却是各地乡绅闻听无佞天波府将办喜事,纷纷携了贺礼前来祝贺。
见自家府外人声喧沸,车马拥堵,似有不将天波府门槛挤塌踩烂誓不罢休之势,策马而来的延嗣只得无奈苦笑,拨转马头由西门后院回到府中。见他回来,守在后院的小厮杨荣顿时长舒口气,上前拉了他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的小爷,你可是回来了。快进去,老爷传了几次了。”
“爹回府了?”延嗣下意识顿住脚步,收敛了笑容道:“爹的面色可有何不妥?”
“小的奉夫人之命在此守候多时,哪里晓得老爷面色如何。不过听杨贵说,似是那梁国公与八贤王过府拜访。”
延嗣一愕:八王过府自是与爹娘商议婚期,却为何梁国公也一齐到访?莫非是为了星儿?他心中烦乱,将死雁抛给杨荣道:“你去回说我不在。”说着便又要出门,杨荣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哀求道:“若小的这般去回,那二十板子定然上身。我的小爷,您就行行好。”
见他苦着一张脸,延嗣心中不忍。他暗道:罢了,若梁国公当真是来提亲,我只装糊涂百般打岔便是。他随了杨荣来到厚德堂外,远远的见韩青云岚在廊上坐了时而相互比对手中绣衣时而彼此笑语戏谑。二女眼中的光采,娇靥的彤云,处处满溢着无法言喻的甜蜜。
遮掩了心中无尽失落,延嗣缓步来到厚德堂。
但听杨业一声朗笑:“……倒委屈王爷与国公伪作了那腰缠万贯的阔佬乡绅,杨某着实汗颜。还请王爷国公恕罪,恕罪。”
“无妨。”八贤王道:“孤王整日南清宫,崇政殿往来奔忙,早便起腻。如今这阔佬衣穿在身上倒也得尝了夙愿。甚好甚好。”
“哈哈,”梁国公接道:“杨老弟你是没见着,老夫随在王爷身侧,那是又怕众豪绅捋袖赤膊非要争出个先来后到又怕动起手来损伤王爷福体。那份狼狈……啧啧,可是丢人丢到家了……”
“于是,国公爷便惋惜一叹:哎呀呀,这是何人丢弃的百两纹银!这才解了困厄……”赛花打趣道:“敢情这‘急中生智’是打国公爷处而来,民妇佩服。”
“弟媳妇莫再打趣,真真臊煞老夫矣。”
见父母四人相谈甚欢,延嗣长吁口气,整肃衣冠进得堂来,双膝跪倒道:“延嗣见过八贤王。见过梁国公。”
八贤王看看跪在堂下的延嗣,悄声对梁国公道:“呵呵,正主儿来了。国公可需仔细思量。”他起身下坐,扶起延嗣上下打量一番,笑笑:“这身板倒是壮实了不少,可见令尊令堂不曾白费心血。来来来,坐在孤王身边。”
延嗣偷眼看看杨业,见他面上并无不愉,方规矩的坐在了八王下首。
见他落座,梁国公关切道:“伤可见好?你小子忒也掉以轻心,日后可需谨记。”
“延嗣知罪。”
延嗣嗫嚅道,甫一抬眼又见父亲怒瞪了自己,立刻唬得低垂下头不敢再说。
“吃一堑长一智,杨将军倒也不必再怪罪于他。”八王心中起怜,劝勉了他一时继道:“今年可有一十八岁了?”
“回王爷,延嗣八月便及一十八岁。”
“八月正是桂子飘香时,不错不错。”八王点点头,转眼却见梁国公不断以眼色示意,不由暗道:这老小子当真是认准了这门亲,却不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待我再试探一二。他哈哈一笑:“前日官家以宣慈公主及笄之年正当婚配一事询问孤王,令孤王由二品以上大员家中子侄间甄选驸马,孤王正自犯难。不过今日……”他忽然顿住,看了看须发飘动的梁国公彼此交换眼神的杨业夫妇,再瞥了眼眉峰挑起的延嗣:“今日孤王却可高枕无忧了。”
见他赏心悦目般看着延嗣,梁国公立刻忍耐不住。他拉着延嗣走到杨业身前道:“杨老弟,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若七小子于雁门关建得功勋,你我二人便定媒妁。如今你得胜凯旋,说出的话不可不作数。”
“国公爷,”杨业尴尬的看看目中流露了不满的妻子,起身道:“杨某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只是近日事忙,尚未与内人商议。”
见赛花果然目中有疑,梁国公方顺了气,疼爱的拍拍延嗣:“七小子,星儿那丫头与你相交日久,既彼此熟知心性,又曾共同对敌……呵呵,七小子,这桩事你当无甚异议可是?”
见梁国公如此单刀直入,延嗣顿时赤红了脸。他深埋了头,几欲不闻道:“我……星儿,她……”
梁国公只道他羞臊,遂又催道:“星儿那丫头如何?七小子,你莫担心。若你爹不允,老夫从此便不认他这兄弟。”
延嗣心知若婉言拒绝,定会重伤星儿一片痴心;但若直言相告自己心中除了小琼再装不下任何人,则必将点燃一场大火。大火一旦燃起,杨家满门势必灾祸连连……
他正自两难,忽闻梁国公一番“断义”之言,不由得心念急转。他抬头望定梁国公,长揖一礼:“延嗣有一事不明,还请国公爷赐教。”
“哈哈,你这小子……好好好,讲来。”
“敢问梁国公,何为‘五常’?”
“放肆!”杨业一声断喝:“跪下!向国公请罪!”
延嗣扑通跪下,直视了梁国公不说话。见延嗣理直气壮,杨业顿生恼火,抬腿便要去踢,却被梁国公拦下。但见他脸膛怒意一褪,拂了拂袖和声道:“‘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为‘五常’。”
“朋友之间若定下誓约,是否应当信守?”
“自然。”
“延嗣日前曾于摩崖岭留仙瀑前与星儿结下兄妹之交……”延嗣顿了顿,忽然哀恳的望向赛花,对梁国公道:“此事延嗣已禀明母亲,还求梁国公应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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