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空气些微带了闷湿之意,缓缓移来的乌云仿佛浓墨堆积天边。一场大雨顷刻降临,这当一阵阵整齐有力的步伐由远及近,随即只见两支甲胄分明的军队列队而来。眼看便要行至摩崖岭营地那石砌辕门之外,领队的两名身着锁子甲的都尉忽停下脚步,相视一看,各自挥动手中旗朗声道:“二队绕行留仙瀑归营休息。”
留仙瀑位于营地东南,绕行留仙瀑自是不欲由正门入营。故闻听二都尉之言,军兵中顿时或多或少响起些许抱怨,却不过半刻便又安静,回转队列行往留仙瀑。有年轻士兵不明就里,便低声问身旁道:“眼看便至辕门,为何又要辗转他处,难道军令禁止由辕门归营么?”
他身旁的一个壮年兵道:“你小子莫要浑说。军律中哪里有这规定?你未看见是齐邱二都尉的商议么?”
“今日野练并不曾出错,二位都尉为何要这般处罚我等?”年轻士兵一撇嘴:“莫不是我等中有人开罪了他们?”
“可是打嘴。”壮年兵斥道:“你小子愈说愈浑。二位都尉平日里何曾严惩过兵士?便有大错,不过一二十军棍了事。”
“我也这么说,可就是不明今日为何要绕行归营。”
“蠢蛋。我且问你,这一两日营中可有大事发生?”
“大事?倒是不曾……呃……”说到此处,年轻士兵忽然恍然大悟:“可是为了宁远将军被押辕门示众之事?那日三军集结辕门,我起初还道又有何战事,不料却是宁远将军跪在那里,双手反缚柱上动弹不得半分,那脸色就如土行孙般土黄僵硬。”
“说的就是。据我那小兄弟于财说,若不是那梁国公百般讨情,大将军怕还待严惩。你不见定远将军生生受了五十大棍么?”
“可怜见的。示众……这等羞辱若换了是我,怕死的心都有。”
“唉……莫浑说了,走吧。”
天色愈加阴沉,若非乌云偶尔移去,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有些清凉又有些生疼。延嗣木然的望着腿下水洼越积越大,不自禁的张嘴去接天上的雨水。水滴落下,他舔舔干裂的唇,再看看胸前那翻卷了皮肉的剑伤,不觉苦笑连连。
这时辕门外响起一阵得得马蹄,他抬起头隔了重重雨幕只见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向这边走来,马上人一身戎装,如松挺拔的身形威武高大,仿佛只要倚在他怀里,一切风雨自不必惊惧。
望着他下马,撑伞,所有的委屈瞬间便要化作呜咽冲出延嗣喉头,然而他却艰难的略侧了身,倔强的躲过伞的遮挡,涩声道:“杨延嗣不敢!劳累将军雨中‘慰问’,杨延嗣罪加一等!”
见他兀自倔强,杨业想起之前圣上于太清楼赐宴时与八王梁国公的笑言,不由激将道:“不过些许责处便使性赌气不吃不喝,当真是‘如此娇儿哪里受得这般委屈。’沙场之上未见寸功,于此倒颇具人脉。宁远将军声望果然‘如日中天’。”
延嗣见自己在战中几经搏命挣得的几分功绩被父亲“弃如敝履”,心中委屈更甚。他似是忘了早已酸麻的没有知觉的双腿“噌”的站起身,仰头一甩湿透的发大声道:“失职便是失职。若再予我几月时间,我必将功赎罪!”
“好!”杨业威喝一声:“杨延嗣听令。兹令尔二月之后领三千军进驻蓟州,不得有误!”
延嗣错愕,却见杨业上前松去其双臂绳索,抬手一指爆栗轻斥:“臭小子,可是离了爹眼前,欢喜的傻了?”
“爹……”
延嗣甫欲启唇,忽觉周遭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一头栽在杨业怀中昏厥过去。
一场大雨将漫山遍野的林树鲜花点缀的愈加葱茏曼妙。放眼望去,那一壁的清新芬芳,如珠玉飞溅的瀑布,似琴音淙淙的流泉,无一不令人如临仙境,陶醉其中。星儿睁开眼,深吸口气,望定前方蟠龙沃野的绿色军营,一顿莲足,飞身上马向营盘而去。
辕门外正有四名士兵执枪守卫,见书生装扮的星儿疾驰而来,立刻挺枪喝问:“什么人?此乃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星儿勒马停步,从腰畔取下一面方牌,掷于其中一人,冷声道:“告诉杨延嗣,本少爷在留仙瀑恭候大驾。他若不来莫怪本少爷失礼冒犯!”
话毕,也不理那四人如何反应,调转马头行去留仙瀑。那四守卫见她来势汹汹似有心找茬,不由面面相觑。接到方牌的守卫似是个小头目,他反复看了方牌,忽然自语道:“梁国公府……可不就是先前那待天宣旨的梁国公?难道这小爷是……”他将方牌交给另两人道:“皮猴,矮瓜,速将此事禀明忠武将军定夺。”
皮猴接了牌与矮瓜二人来到白虎营,见了延广递了方牌。问明详情,延广了然的笑笑心道,曾听爹说起,梁国公有意与我杨家缔结良缘,怕说的便是眼前这一桩。小柒憋闷了这两日心中不自在,正该有人开解。他将方牌还给皮猴道:“告诉宁远将军,日落点卯既可。去吧。”
辰牌时分,众军集结。校场上呐喊声声,擂鼓震天。人马齐动,仿若奔雷。延嗣站在场中腾挪纵跃,手中长枪随影翻飞,忽而似蛇忽而若练,风定处博得阵阵喝彩。
于材领了皮猴二人在场外候下,又拿了方牌来到延嗣身旁低声耳语。握着方牌,延嗣面色时诧异时泛红。待于材言毕,他看看场外的皮猴二人,尴尬道:“二哥当真如此说?”
“自然。”于材认真的点点头:“七少将军真真好福气,若有一个似赵姑娘一般的姑娘这样待我,我便是睡着也能笑醒。”
“滚。”延嗣气恼的踢了他道:“带那二人下去领赏。”
见于材颠颠儿的带了皮猴二人下去领赏,延嗣又唤来齐跃嘱他继续领军操练,再看看方牌上龙飞凤舞的“赵”字,无奈的催马直奔留仙瀑。
放了胭脂在山坡吃草,星儿顺着留仙瀑边走边以马鞭抽了路边摇曳多姿的野花,恨恨道:“杨延嗣,你个无耻小人!妄我真心待你。你竟如此欺瞒于我!”随后又赌气般狠狠踩了野花道:“杜飞琼,你从此再非我姊姊!”说着她掏出怀中那只护腕银圈,抬起手便要丢去瀑布,想想却是万分不舍,只得拿了在手中喃喃道:“你若喜欢他,我让了你便是。你又何苦费尽心思来欺骗我?”声至此,她竟不自禁的轻轻抽泣起来。
延嗣策马近前,见星儿独坐草丛状甚伤心,一时无措,路上想好的托词也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他翻身下马走到星儿身旁试探道:“赵姑娘,你这是?”
闻听延嗣声音,星儿登时如火中烧。她愤恨的站起身,扬起马鞭猛地抽向延嗣道:“杨延嗣,你混蛋!”
骤见鞭风袭来,延嗣忙纵身后退躲过那鞭,扬声道:“敢问赵姑娘,可是杨延嗣得罪于你?”
星儿不答话,只一鞭接了一鞭甩来。延嗣左闪右避,肩头处却仍受了一鞭。只听“嗤”的,他胸前衣衫撕裂,露出那道刚结了痂的伤痕。见星儿不欲干休,延嗣心下着恼,待得一鞭又将袭来,他忽然抽出飞羽剑迎上鞭梢,在空中挽了剑花缠住那鞭,冷声道:“赵姑娘,请你自重!”
“你,你!”星儿又羞又委屈,她扬手将银圈掷向延嗣,哽咽道:“你喜欢杜飞琼所以才这般羞辱星儿?你,你没良心!”
延嗣一怔,迅速将银圈接在手中,仔细看过,涩声道:“你可是见到了小琼?她,如今身在何方?”
星儿见他恼怒的目光瞬间柔暖,不觉更加委屈失望。她“扑”的蹲坐在地,双臂抱膝,仿佛发泄般大哭起来,半晌方怯怯道:“你当真那般喜欢她?”
“是。”延嗣眼中神采乍现,却倏忽一黯,转而又望了面前飞溅的银川静静一笑:“相望江湖却也不错……”
星儿一时痴了。她细细咀嚼这话,心中的怒恨不知为何忽的好似将尽的烛蜡渐渐熄灭。她站起身,定定的看着延嗣:“她虽是番邦女子,但是对你……”她顿住,忽然眼眉一弯,俏生生道:“你可还敢与我比试投石射鱼?”
延嗣只道她想明白了,遂也如兄长般揪揪她的发辫:“有何不敢?此番我定赢你数倍。”
他二人兴致盎然的在溪边较技射鱼,浑不觉日近正午又将西移。
眼见日暮延嗣仍未回返,延广不免担心。此时杨业业已下朝归营,虽得延广禀明映星来寻延嗣之事,到底认为男女需当大防,且他心中正有一疑事欲盘问延嗣,便吩咐了延广等人先行起炊,又拿起案台上一片皱巴巴的白布仔细辨认过其上那模糊了血渍的“誓不与大宋为敌”,一拂袖转身出帐而去。
黄昏下的留仙瀑仿佛缀着霞蔚的织锦随风溅落了颗颗彩珠,香汗淋漓的星儿缠了延嗣并肩坐在石上,遥对了层滩千浪,轻轻闭上眼。见她似是倦怠,延嗣默默脱去罩袍为她披上,又解下扣在腰间的那只慈环下意识的反复摩挲,眼前不禁又浮现起月波潭边飞琼似恨似愧,亦喜亦忧的倩影。他抬头仰望那飘渺如烟的水线,轻轻一叹。
闻他叹息,星儿半闭的眸中悄然滑下一滴泪珠。半晌她睁开眼,站起身将罩袍递还延嗣:“若你见到杨夫人,替我谢谢她老人家盛情款待。星儿多日叨扰府中,他日定与爷爷娘亲登门拜谢。”说着,她又将用绳串起的一尾尾鲜活的鱼儿交给延嗣,笑笑:“今晚你们可有的下酒了。走吧,我也要回家了。”
见她巧笑倩兮,延嗣心中几多愧欠。他喃喃道:“我,送你一程。”
二人顺了潭中突起的石块回到岸上。在岸边饮水的胭脂一见星儿顿时长嘶欢叫,好似催促她快些上路。星儿不理,一手牵了它与延嗣慢步行下山去。
最后一轮日影亦将隐没,杨业在山上未寻见延嗣,遂下山回转大营。行至营外桃溪河畔,却见延嗣与星儿在那里说话,遂又回身上了桥。
但见延嗣抬手拍了拍星儿身边那枣红马的马头,抱拳道:“我便送到此处。路远,你多加小心。”
星儿并未答话,半日方涨红了脸直视延嗣道:“我只再问一句话。你若不愿回答,我绝不勉强。”
“但问无妨。”
“杜飞琼……她……”星儿几经动唇,终似下定决心般道:“她为了见,见你才与我同行对么?而囚车上的人也是她……”
沉默片刻,延嗣看看星儿坦言道:“小琼善良慧黠,断不会做此等利用朋友感情之事。”他顿了顿又道:“那囚车上的人是我放走。他曾与我有恩。”
“我相信你……亦相信她……”星儿莞尔一笑,灿若朝霞:“杨延嗣,后会有期!”
“珍重!”
延嗣喃喃自语,待得星儿俏丽身影愈加模糊,几欲不见,方暗叹口气走进营中。正值晚晌,营中处处可见袅袅炊烟。延嗣正想去见二哥,忽见两名身着玄武营兵服的亲兵匆匆行来拦住他道:“宁远将军,大将军传你去青龙营见他。”
延嗣心中纳罕:平日若有重要军务,爹皆于玄武大帐下令,为何今日却在青龙营?思忖一时,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般探手入怀摸了许久,却不料怀中空空如也,不由得他面色立变:那张誓约……如何不见?难道被爹……?他骤的慌乱,抬眼看看那两名亲兵道:“大将军可有说因何见我?”
“不曾。宁远将军去了自然知晓。”
见二亲兵表情肃然,延嗣暗道不好。他忐忑不安的随了二人回到青龙营。甫一进入营房就听“吱呀”一声,营门闭紧。杨业面沉如水端坐案前,见得延嗣,一双虎目登时仿佛喷出了火:“堵了嘴,狠狠地打!”
话音刚落,就见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走上前以布堵住延嗣的嘴道:“宁远将军,得罪了!”
将延嗣按倒在地,这二人举起厚重的黄杨板一记接着一记尽数打在延嗣臀上。
杨业心中气煞了延嗣放脱文彬且私下与其达成约定之罪,见二士兵似拿捏了分寸便冷喝道:“没吃饭么?给我狠狠地打!”
闻言,二士兵惶惶的将手腕下沉又加重了十分气力。但见得那双板上下翻飞,须臾便将延嗣臀腿上的衣裤一片片扯碎。道道黑紫转眼狰狞于绽裂的皮肉间,延嗣终于忍不住挣扎呻吟起来。
见他痛的浑身颤抖,脸色由红变白再转青,那绽开的皮肉亦渗出点点鲜血,掌板的二士兵不禁面面相觑,手下一软,竟双双停板,却又听杨业怒道:“本将可有叫停?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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