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嗣此时无心多想其他,他忐忑不安的随星儿走至眺望台前,叩拜圣驾。息鼓声过,偌大的较场顿时一片井然肃穆。皇帝笑容满面的扶起延嗣仔细打量,不时的点头称赞。然而对于皇帝的称赞延嗣却恍若不闻,他只见得杨业铁青黑沉的面色,便已不自禁的垂下了头。
“宁远将军,适才应侍卫以掌相试,朕可是没看清楚。你说给朕听听,应侍卫之武艺较你逊有几何啊?若逊之十分,朕便允他拜你为师,如何?”皇帝笑眯眯的问道。
延嗣似是没听见皇帝问话,仍低垂眼帘默不吭声。一旁的杨业正因延嗣不经通禀便直闯较场而气上心头,这时又见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便更加恼火。他冷眼看了看儿子,一躬身对皇帝说道:“陛下容禀。杨延嗣已非我军中之人。臣以为陛下所提之事万万不可。”
延嗣耳听父亲淡淡的一句“已非军中之人”,浑身登如雷击。他惊愕的抬起头,看着面目没有一丝表情的杨业,一圈泪花霎时溢满眼眶。他默默跪下身,直直的盯着父亲,仿佛周围再无他人。他颤抖着双唇,好像孩子般轻声哽咽道:“为什么?我知道错了,我会改……”
杨业转过头并不看延嗣,只望了望眉头簇起的皇帝继续道:“臣已草拟请削奏疏,请陛下御览!”他看看身侧的延广命令道:“速奉奏疏。”
“陛下圣明!”延广实在不忍见弟弟哀痛无助的神情,他一屈膝高声道:“杨延嗣自入军来,于军规军纪不敢半分亵怠慢,恳请陛下圣裁将军明断!”
延庆延辉延昭三人紧随延广跪伏地上齐声恳求着皇帝。赵普见老友一副铁面判官的模样,心道:“这杨业又不知是哪根筋犯了拧,莫非真要绝了儿子的命才肯罢休不成?”他看看杨家兄弟,又看看列队校场的一众将士向皇帝禀道:“陛下龙体劳累辛苦了半日,杨将军亦有恭请陛下回帐歇息之意,陛下不如便准了杨将军之请吧。”
杨业心知赵普此言正是替自己找台阶,他冷冷的看了儿子们一眼,不待皇帝发话上前道:“臣恭迎陛下回营安歇。”
皇帝也不答话,他点点头轻轻一摆衣袖:“起驾!”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延嗣淡声道:“宁远将军也一起吧。”
众人一行向玄武主营走去,星儿有意慢下脚步等候延嗣。想着延嗣看向杨业的那双绝望的眼睛,星儿懊悔万分。她看看延嗣,欲言又止。
延嗣浑浑噩噩的走着,丝毫没有留意星儿内疚的神情。他只是想着只要爹爹能够收回成命,允他继续留在军中杀敌除寇,便是饮血疆场马革裹尸也甘心情愿。
两人走进玄武大帐,居中而坐的皇帝正低头览阅杨业所说奏疏,赵普潘仁美与杨业依次站立左右两旁,再下便是延广几人。延昭见弟弟跪候旨意,迅速传过一个安慰的眼神,接着又看看赵普,示意弟弟放宽心。延嗣点点头,黯然的眼眸却一直看着杨业,似乎想要从爹爹眼中读到一丝心疼爱怜。直到现在他仍不能相信爹爹当真奏请皇帝革除他的军籍,削去他一切封赏。然而杨业镂刻般的面容,目不斜视的眼神还是深深刺痛了他。他看看哥哥们,酸涩的一笑。
“啪!”皇帝合上奏疏,由潘仁美搀下木阶走到延嗣面前伸手扶起,又将手中奏疏递给他,接着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眼杨业,然后拍拍延嗣的肩道:“宁远将军原是这等的顽劣,怪道杨卿上疏奏请削封除籍。宁远将军需好好向杨卿请罪才是。”接着他再看看杨业,摇摇头埋怨道:“朕常赞杨卿治军严明堪称我大宋无敌之师。不过对待年轻人,杨卿似乎过于苛厉。宁远将军少年心性,平日有些错疏在所难免,杨卿大可不必动辄罚处笞挞。小孩子玩心一过,便是难得的璞玉。”
皇帝一番话令延嗣摸不着头脑,他惶恐的看向奏疏,上面事无巨细的分项列举着自己自入军以来所犯过的大大小小的错误,甚至连偷空下河洗澡上树掏鸟的“劣迹”也一一陈述。通览全篇,这些过错果然“罄竹难书”,可延嗣却越看越迷糊。爹爹这是做什么?他为何这样做?延嗣完全不明白父亲用意,他捧着奏疏无措的站着。
潘仁美眼见皇帝脸色由进帐时的阴沉转化如今的明朗,心下不自禁的打起了鼓。难道杨业已知自己暗中派人在宫中散播的传言,所以故意做戏?他揣度皇帝话音,确实好像打消了对杨业父子的疑虑,更将“杨延嗣与蛮邦女子过往甚密”的传闻视为无稽之谈,这岂非是自搬石头砸自脚?潘仁美眼中闪过一缕气急败坏之色,他看看杨业,忽然哈哈一笑:“陛下圣明!杨将军治军教子的确高明之至。不过宁远将军虽初出茅庐,却后生可畏,杨将军可否看在陛下面上,宽恕他一次?”
侍立皇帝身后的星儿望着延嗣无措的模样,不自禁的为他担忧起来。她知赵普与杨业是多年至交,若是爷爷能为延嗣说话,杨伯伯收回成命的胜算便会大些,故而她见潘仁美出言替延嗣求情,便也悄悄的向爷爷传递着眼神。然而赵普似乎并未看见孙女投来的恳求目光,他正暗自思忖老友上疏的用意。他平日闲来无事往天波府拜望,也曾见老友毫不心软的训诫儿子,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兴师动众”。若说延嗣确有怠慢亵军纪之罪倒也罢了,可据他了解,延嗣虽然自小便调皮捣蛋鬼道机灵,却绝不会做出任何大逆不道之事,何况每每听老友言语,竟是打心里最宠爱这七小子。既是如此,老友又如何舍得就此断了儿子的大好前程?
赵普思来想去,总觉着杨业此举定然大有深意。他不动声色的先是看看皇帝,见皇帝拢手斜倚,似有坐壁上观之意,他心中有了一分明白。他转而看向潘仁美,又发现潘仁美暗暗的以袖擦拭额头,联想起前些日子,官员们私下议论的有关杨家的传闻,赵普脑中顿时灵光一现。他状似无奈的一摇头,望着杨业会心一笑,好似在说,也只有你能想出这等‘高招’。
赵普这一放心却忽略了坐中皇帝渐变阴沉的面色,只听皇帝淡声道:“朕瞧着杨卿似乎对潘卿之提议不甚赞同,杨卿不防说来。倘若宁远将军确有亵军威之行径,朕即便有心惜怜,亦决不姑息。”
皇帝这番令潘仁美暗自奸笑的话仿佛重锤击打的余下众人皆脸色骇变。延广四人跌跌撞撞冲出,全然不顾地拉着木然的延嗣‘咕咚’跪倒面容似有抽搐的杨业面前哀声痛求。
赵普万万没料到不过小小疏忽竟再次引起皇帝重重疑心,将老友置于刀锋边缘。望着竭力稳住身形的杨业,赵普只觉愧恨难当。他使劲一攥拳,跪倒皇帝面前道:“臣启陛下,国有国法,军有军律。臣以为杨将军此举正因敬遵皇命,恪守令法,故而对宁远将军错疏军纪一事多有苛责惩戒。杨将军向以铁纪治军称颂于朝,恳请陛下明鉴!”
赵普话音刚落,就只见皇帝眉锋微微挑起,随后便半眯了星眼。杨业鏖战官场多年,如何不知这正是皇帝动怒前的征兆?他与赵普知交数十年,深知其性情素来耿直果敢,亦曾为维护杨门一脉,不惜于朝中屡次冲撞龙颜,对此他早已是铭感五内,愧然于胸。他上前一步跪于赵普身侧道:“臣惶恐!臣祈陛下恕罪!”
皇帝并未问罪,也没叫起,只以眼光左右审视了赵普杨业一番,接着拿起桌案上的一册卷籍随意翻看了几眼,然后起身来到桌侧,玩味似的摸着杨业那柄磨光了的乌金透龙枪,缓和了面色,看看二人哈哈一笑道:“二位爱卿平身。你二人与潘卿皆是朕之膀臂,为我大宋披肝沥胆,殚精竭虑,朕欣慰得紧呐。”他说着又转向仍跪伏着的延嗣道:“朕秉承天意举良纳贤,似宁远将军这般的英雄少年朕着实怜惜喜爱,即便有些‘违逆’……”他说到‘违逆’二字,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犀利的目光再一扫杨业继续道“即便有些‘违逆’之举朕也会再三审度,宽大为怀……杨卿这便收回奏疏罢。”
延广四人齐齐松了口气,拉着弟弟叩谢了皇恩,待要再叩谢父亲,却见杨业脸上重又罩上一层寒霜,甚至隐现着一丝绝然,兄弟们心头顿时一片冰凉,望着苍白着面颊的弟弟,一时竟都心痛如绞。
皇帝见杨业不语,不觉着恼。心道;杨业啊杨业,今日之事朕已卖足了面子给你,你却仍然做这般脸子给朕看,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把你杨业怎么样么?他重新走回案后坐定,漫不经心的拂拂衣袖淡言道:“杨卿是否还有异议?”
面对皇帝忽左忽右的态度,杨业深知天威难测。自己只要一处应答不妥便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朝野自古便如棋局,若想掌控,需得纵观全局,审时度势,进退得当。而今皇上这般不着痕迹的重重试探,正是意在‘敲山震虎’。既然如此,倒不如……杨业淡淡的看了延嗣一眼,一咬牙,狠下心肠道:“陛下,臣以为,天地方圆世间万物皆有法可依,法不施,无以令。杨延嗣于国之法令多有怠慢妄违,臣唯有除其军籍方可令法有所依。杨延嗣犯此罪责亦因臣教不严所至,恳请陛下将臣一并治罪!”杨业说着,一撩战袍伏迄在地。
“杨业!”皇帝勃然变色,他怒而起身,一掌拍向桌边:“抗旨不遵,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杨业……”
“陛下息怒!”赵普眼见皇帝怒然勃色,慌忙躬身出列道:“杨将军虽言语多有冲撞,但其衷心可鉴上苍,恳请陛下恕其抗命之罪!”
潘仁美在旁阴笑连连,他正为杨业激怒皇帝而暗自擦掌得意:“杨业竟敢当面顶撞皇上,果然是个不怕死的主儿。不过……”潘仁美转念又一想:“前次杜青云造访,是说要将杨业人头留给辽主,此刻若他被皇上赐死,自己岂非便对辽主失了信?而辽主许诺自己的‘南府枢密使’也就生生化了泡影。杨业,你的人头还真是金贵啊。”
他想到这里便转了转眼珠,随在赵普身后跪倒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梁国公所言极是,杨将军为我大宋国泰民安尽忠职守,立下赫赫战功,确是陛下不可多得之忠勇帅将。臣以为杨将军治军有方实因秉承先圣‘畜恩不倦,法若画一,则士无不服矣;先之以身,后之以人,则士无不勇矣。’之道,故而对宁远将军多严苛求全。陛下,臣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
“陛下惜才若渴,杨将军苛严治军,臣以为两者皆可顺应天意。即由陛下监审,杨将军主考,两相考较宁远将军武学才干。若宁远将军武学修为确有不凡,且能堪当大任,杨将军自然会仔细斟酌再三,将宁远将军重纳军中,以敬陛下惜才之苦心。反之,则……”潘仁美顿住,看看面无波澜的杨业笑笑:“老夫此意无非想取个折中之法,若杨将军觉着不妥,只当老夫没说便是。”
皇帝缓和了面色,心道:“杨业,你为了儿子,想出那些法子令朕措手不及,确也称得上‘用心良苦’,不过朕的兴趣倒也被你引了出来,朕还真想看看你还有什么高招。”他手捋胡须点点头:“潘卿这折中之法果然新奇。杨卿家,你意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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