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波行淮占郴凝如》第111章 过雁归鸦错回首(上)

    喜绸,礼灯,满天的红色里,凝如坐在铜镜前,默然地任由玉香将首饰与凤冠一点点往头上别。
    发根被扯动,皮肤上的疼痛玉香感同身受,凝如却是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甚至连眉头都未曾抽动一下。
    从宫里回来,凝如便是这样一幅冷若寒冰的模样。玉香知道她心里难过的是什么,担心的是什么,可她更知道,凝如脸上的默然是下定决心后的镇定与坚决。
    凝如回来那晚,阿娜瑰因为不忍凝如离开,哭得两眼通红。哽咽声里的只言片语除了对凝如的不舍,更有对朝廷的咒骂和对这世道的气愤。
    然而,抱怨又有何用,若真能像孟姜女那样将长城哭倒了,便是让她骂上三日,哭上三日,她也无所谓。只是,现实就是现实,该来的终归会来,该做的还得硬着头皮去做。
    昨日,清晨的阳光才升起,一夜未眠的凝如便坐在大门口等候杨林差人送来的信函。
    她在等,等候圣上大赦天下的恩赐,也在等待重开江淮漕运的消息。终于,在朱雀街上的人们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凝如盼来了杨林的徒弟小太监春来。
    前头的寒暄,凝如听得不太真切,直到春来告诉自己圣上终于答应在大喜之日大赦天下,重开江淮漕运时,她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按照春来的说法,在朝中提出这一建议的,是李世民的交好、萧皇后的弟弟萧禹萧大人。凝如不认识这个萧大人是何等人物,但知道李世民确实出力帮了自己,心中对他自然十分感激。
    李世民按照承诺发动了朝中的熟人为自己救人制造机会,杨林此刻也在宫中为大婚的事情准备着。几方力量按部就班,齐头并进,凝如觉得自己这边也要加紧才行。
    是而,送走了春来,凝如赶忙找来阿娜瑰,要她联系尚在京城里的西域商队,待黄霈佑出狱后,立刻将他送往边关。
    用凝如的话讲,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救人,除了这一条,其他的情感割舍与地域分离都不是难事。阿娜瑰用一夜的时间想通凝如的话,也用一夜的时间把眼泪哭干,待晨曦重新来临时,她已没有了先前的眷恋和不忍。
    点头应下凝如的安排和吩咐,阿娜瑰随即出门前往西市,寻找这两日启程回西域的商队。
    见阿娜瑰大步流星的走出府门,凝如欣慰之余,也为黄霈佑今后能拥有阿娜瑰的照顾放心了许多。
    除了黄霈佑要安置,凝如身边还有一个人要妥善安排。
    自从沈氏把杨烨送到凝如身边,这个懂事的孩子就成了与黄府生死与共的人。
    杨烨醒来后,看不见自己的母亲自然吵闹着要回家。寻常日子里,哄孩子听进去大人的话或许是不错的法子,但情况如此危机,凝如哪里还有时间同她一点点的讲道理。
    见他哭闹不止,凝如心一横将杨家全家被灭门的事情全盘告诉了杨烨。
    年纪尚小的杨烨并不知道“犯上作乱”和“满门抄斩”是什么意思。但见凝如神色严肃,口气坚定,他忽地明白:凝如姐姐所说的“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家人”的话绝对不是玩笑。
    出于本能,杨烨的眼睛早已盈满了泪水。凝如知道这孩子心里苦,但眼泪还在流淌,这个孩子就永远不可能长大。凝如要紧牙关,强忍着悲痛大骂了一声:“不许哭!”
    杨烨被凝如这一喊吓得立刻收了声。
    看着眼前脸色发白的孩子,凝如的心疼得不知所措,见他终于不再哭喊,凝如这才按住杨烨的肩膀坚定而认真地嘱咐道:“记住,你爹娘已经死了,但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
    杨烨死死咬着嘴唇,认真地把凝如的话听到心里,许久才抿着嘴呜咽着应了声“嗯!”。尽管那眼泪伴着抽搐在眼眶里打转,但这个固执的男孩子最终还是没让这晶莹的珠子坠落。
    那一夜过后,官府的侍卫好几次沿着朱雀街寻找杨家仅剩的活口。每一次听到风吹草动,凝如都会吩咐予棋把孩子送到柴房里躲避起来。
    养尊处优的杨家小公子对柴房里的残破自然很不适应,但杨烨记得凝如同他说的话,所以,便是身子被柴草末子覆盖,他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经过几日的搜捕,官府的搜捕终究无疾而终。凝如见风声已过,又见圣上大赦天下,便赶紧找来予棋和杨烨,要他二人离开京城。
    予棋明白凝如的意思,但主仆一场,她实在不忍凝如一个人独自进宫。
    凝如摸着予棋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缓缓地回道:“明日,我会带着玉香进宫,你不必为我担心。你不舍我,我自然知道,但眼下,除了你又有谁能照顾烨儿呢?
    京城如今是待不下去了,你带着烨儿出京回板城。那里是我和哥哥的故乡,虽然没有亲人在了,却也有相熟的人可以帮忙照顾你们。”
    说着,凝如从怀里拿出一朵蜡泪封住的山茶花递给予棋。予棋不明所以地看着凝如,凝如眼睛看向山茶花,继续了方才的话回道:“到了板城,你拿这朵山茶花到馆驿去找何老四。从前,我同他颇有交情,只要告诉他杨烨是我远方的表弟,他定然会把你们好生安顿在板城的。”
    予棋接过山茶花,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沾湿了蜡泪泛着光泽的面。
    从前,她以为凝如只是一个娇惯的小姐,尤其见到淮占郴对她百般宠爱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这个姑娘恐怕连怎么生存都忘了。
    然而,就在沈氏将杨烨送来的那天,她忽地发现,这个看似娇惯的女子身上竟有难得的果敢和刚毅。
    随着黄霈佑和淮占郴的相继出世,黄府上下早已乱了方寸,可就是这样凌乱的局面下,凝如却硬是以一己之力撑住了局面。
    为了黄霈佑,她独自登门拜求李世民,为了淮占郴,她又果断选择了进宫面圣。如今,一切安排妥当了,她又将阿娜瑰和自己、杨烨支走。
    论谋略,她比不上叱咤风云的将帅,但论责任,这个没落士族家的女儿,却丝毫不比男儿逊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予棋本还小儿女的姿态被凝如这样的坚毅所感染,听完她的安排,强忍住难过,硬着头皮点下了头。
    她明白,此刻懂事地带着杨烨离开才是理智的选择,纵是看上去薄情了些,却无疑是最对得起凝如付出的举动。
    于是,第二日,趁着天还没亮,予棋就带着杨烨出了京城,径直往板城的方向赶去。
    凝如今日要出嫁,自然没办法送行。阿娜瑰主动代替她把这两人送出城门,而后带上自己的包裹,直接赶往天牢,打算一接到黄霈佑便带着他一同跟着商队的骆驼远赴大漠。
    及到喜轿放停门口,凝如齐齐整整地将身边所有人的出路都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落下的,她这才抬起头,看着铜镜里的那副新娘的装扮。
    少女时的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出嫁的模样,那时,她心里满心想的是如何在婚礼上把淮占郴灌醉,然后将他据为己有。
    如今,物是人非,经历了那么多,红衣加身的她早已没有了出嫁的悸动。
    人常说,造化弄人,不可把控的事情,权当玩笑一笑而过,或许更好。只是,有些事情,上天的捉弄开得着实太无情。
    她渴望奉献出自己的男人深陷危难,即将得到她的男人却与她不共戴天。这样的遭遇,便是世上最高明、最看得开的世外高人也看不破,凝如这样一个长在尘俗里的凡人又怎么可能做到云淡风轻。
    愁容还在脸上凝结着,凝如费劲心力才终于说服自己迈开双腿。
    头上,盖头的那一抹红遮住了她在镜中苦涩的模样,眼不见,凝如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心不烦。
    谁知,命运就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就在她迈开步子朝着门口的喜轿时,一个熟悉的呼唤让她的心彻底被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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