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波行淮占郴凝如》第100章 可怜家破忠臣死(上)

    待到第二年的七月七,杨玄感一家早成了黄宅的常客。
    朝堂上,杨玄感和黄霈佑依旧分属不同的派系,但私底下,他们二人的交情却日渐浓厚。
    一连数月,凝如虽然只能和淮占郴书信往来。可近来,凝如却怎么也收不到淮占郴的信,音讯全无的境况让她的心里生出了些许不详的预感。
    黄霈佑知道妹妹心中的担忧,差人到兵部询问平叛的进程,得到的只是“行进中”的答复。
    这样的答案显然无法让人满足,只是,将在外,偶尔的失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黄霈佑无法给妹妹满意的答复,只好借着杨烨来府中玩耍的时候,让他多陪陪凝如,也好慰藉她的孤单和担忧。
    八月十五,圣上从高丽战场再次败下阵来。从那以后,杨家人便很少来黄家做客,黄霈佑也似乎再也没在朝堂上见到杨玄感的身影。
    凝如许久未见杨烨和沈氏,心中十分挂念。询问了黄霈佑,也没有得到答案,心中自然疑惑。
    这天夜里,黄霈佑因为炀帝又一次畅游运河的计划在衙门里彻夜忙碌。凝如知道哥哥今夜定然回不来了,便同往常一样,看完手上的话本子打算睡觉。
    才盖上被子,竟听到门口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凝如心下疑惑,不知这么晚了,是何人来访。匆忙从床上起来后,披着衣裳走出门去,把手上的灯笼往上抬了抬,打算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只一瞬,凝如的心揪在一处。
    眼前,那个常在院落里谈笑的杨夫人一副落魄的模样,尽管他怀中那个沉沉睡着的杨烨看起来和平常无甚两样,但凝如本能地觉得:肯定出事了。
    她慌张打开门,打算将沈氏迎进来。可杨夫人却定定站在门口,只将杨烨送到凝如的怀里,然后急促地说道:“凝如,孩子交给你了。你可要帮我好生照看啊!”
    凝如接过杨烨,脸上的神色茫然而局促:“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杨夫人却紧张得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她简单地回了句“老爷出事了。”然后回头看了看朱雀街上的情况,再转头看了看自己依然熟睡的孩子。
    眼眶里的泪早已止不住,可远处官兵巡查的声音越来越近,沈氏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脸上的泪痕。
    她咬了咬牙,把凝如和孩子往门里一推,直径带上大门往朱雀大街上跑。
    凝如瞬间明白了沈氏的意思,也终于知道为何这么久,杨家人再也不曾露面。
    阿娜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幕,见门被沈氏带上,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开门看个究竟。
    可才抬手,却被凝如止住了。
    “凝如姐姐,有人在追杨夫人呢,咱们的赶紧去帮她呀!”阿娜瑰有些着急,说话的空档不由得跳了起来。
    凝如哪里不知道沈氏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但她能冒险将孩子托付到这里,显然就做好了舍弃性命的准备。
    她有些焦急,紧紧压着大门,冲阿娜瑰小声地训斥道;“杨夫人关上门,为了就是引开官兵,保住烨儿。若贸然开门,杨夫人所做的一切可就白费了!”
    阿娜瑰茅塞顿开,心中却依旧急切:“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黄霈佑不在,府中所有人都看着凝如。凝如自知压力巨大,苍白的脸色下,那一张因为紧紧咬住的嘴唇显得越发红艳。
    经过一番思量,凝如终于放开了那片唇,眼神环视四周后,她终于开口道:“眼下,咱们只能等了。”
    阿娜瑰不解:“等?”
    凝如点点头:“对。外头局势不明,哥哥不在家,必须等他回来,咱们才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才能知道怎么保住烨儿。”
    阿娜瑰追问:“那杨夫人呢?她能平安么?”
    凝如低下头,想起父亲当年拼死护住自己的场面,眼中一抹清泪不经意划过眼角:“‘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话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阿娜瑰不明白凝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从她的口气和神情上,阿娜瑰却猜出了八九分的结局。
    有了凝如方才的寻道,阿娜瑰不敢造次。但心中郁结难耐,她实在受不了,只好跑到院子里,重重地将手上的灯笼,狠狠扔在地上,以此泄愤。
    此时,杨烨依旧在沉睡中。夜风吹来,凝如生怕他着凉,赶紧抱着孩子往闺房里去了。
    看着杨烨沉睡的模样,凝如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悲凉。她不知道明日该如何向这个孩子解释父母的遭遇,更不知道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而同一时刻,对这一场变故同样一无所知的,还有在工部忙得晕头转向的黄霈佑。
    三天前,炀帝因为马贵妃的建议,打算带着宫里的美人们到运河上游玩几日,以此缓解兵败带来的压抑心情。黄霈佑因为上次装点运河有功,自然成了炀帝官员中负责运河出游事务的首要人选。
    接连几日的忙碌,让黄霈佑没有时间琢磨杨玄感“失踪”的事情,原本他打算忙完这阵子再带着凝如和阿娜瑰到杨府上拜访好友,也好看看他是不是身染重疾,这才不能上朝。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听到好友消息的时候,正是炀帝与公卿商议如何处决杨玄感的时候。
    原本,黄霈佑今日来宫里只需要做两件事就行。一件是把杨林家新送来的书信交给他,另一件,则是将本月巡游运河的安排汇报给圣上。
    前一件无甚难度,毕竟,每个月黄霈佑都会替杨林把书信送到京城郊外的家中,并把家人的回复带回来。后一件虽是公差,但连续几日的熬夜,黄霈佑自认为水到渠成,自然也无甚担忧。
    果然,才禀报完,炀帝便竖起大拇指,赞扬黄霈佑活做得好。黄霈佑谦卑地鞠了一躬,承了圣上的赞誉,如释重负地走出大殿。
    可才走出门,殿内公卿“杨玄感”三个字,竟钳住了他的脚步。
    他停在原地,希望能得到好友的消息。可接连跑过来的诸如“叛乱”、“分尸”、“焚烧”的消息,却让黄霈佑脑袋里的眩晕一个接过一个的涌来。
    本能地,黄霈佑觉得这样的措辞是朝堂上相互攻击的手段,而当圣上真的宣布了对杨玄感的处罚时,黄霈佑这才相信:自己的好友,这一回,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玄感竟敢起兵叛乱,直接把他的尸身给我切了,然后一块块地扔到火里烧掉。杨家满门抄斩,从今往后,取消这一家子的‘杨’姓,改姓‘枭’,终身为奴!”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圣上愤恨地将这段话说完。黄霈佑知道,圣上正在气头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免得惹祸上身。
    可不知为何,深谙官场道理的黄霈佑嘴上念叨着“离开”,双腿却怎么也挪不动一步。
    殿内,公卿们的咒骂伴着奉承一同飞出来。尽管声调不同,语气不同,但这些话,无一例外地,都是贬低杨玄感,歌颂圣上的论调。
    “圣上英明神武,若不是杨玄感私自口粮,我大隋的军队又怎会在高丽战场上一败涂地呢?”
    “今日将杨玄感除掉,实在是我朝大快人心的喜事!从今往后,看谁还敢居功自傲,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杀了枭贼一家,正好整肃我杨氏一族!看谁还敢与圣上不是一条心!”
    得意的笑声传入耳内,黄霈佑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杨玄感罪有应得的念头,而是他在黄宅与自己喝酒畅饮的惬意日子,还有那句“一个堂堂的皇帝,整日想些不着调的事,国家的事情,怎么可能治理好”的实话。
    两种情绪在脑海中碰撞,黄霈佑突然发现:自己曾经信奉的除旧立新似乎是个天大的笑话。
    自从踏上仕途,他是多么渴望能以一己之力,让这个行走在边缘上的家国体制重新回到正轨上,可是,连圣上都无动于衷,朝堂上的官员又怎会仗义执言,改革弊政呢?
    的确,杨玄感是鲁莽的,可是,在虚与委蛇的朝廷和趋炎附势的世道里,除了鲁莽,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一股气愤从丹田涌上来,黄霈佑想都没想,直接转身跨过门槛,径直往身后走去。
    “圣上,臣有话说。”
    没有寒暄,没有鞠躬,黄霈佑单刀直入。
    殿内,欢愉的气氛尚未散去,圣上看着转身进来的黄霈佑,脸上的疑惑和反感交错在一起。
    阶下的公卿显然看懂了圣上神色里的含义,还未等他开口,他们几人已经叽叽喳喳的斥责起来。
    “放肆!圣上在此,你竟没有行礼!体统何在?!”
    领头的工部尚书首先发难,理直气壮之余,眼神里满是所谓的正义。
    黄霈佑看着这个直接管辖自己的官员,觉得可笑,更觉得可恶:“体统?敢问大人,昨夜工部全员忙碌,您躺在众人旁边径直睡着了,又成何体统?”
    只一句,工部尚书被生生将住。
    他还想辩驳什么,身边的户部尚书,已经开口了:“好个小吏,竟敢当着圣上的面,当众编排自己的上官。实在无法无天!”
    黄霈佑又冷笑了一声:“无法无天?大人,户部的银两支出,有何时有法有天过?”
    户部的那些猫腻,黄霈佑在当差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只不过,那时的黄霈佑还对这个朝廷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只要肯刮骨疗伤,这个国家兴许还有救。
    可今日,黄霈佑显然不这么想了。
    接连两个大臣被黄霈佑将住,圣上的脸色自然更是不悦。可是作为一国之君,他对黄霈佑的发难丝毫不曾害怕。相反,他觉得有些好笑,这种兴致,让他反而想了解黄霈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
    他微微一笑,扫了扫身上的尘埃,悠悠问道:“黄霈佑,你说你有话讲,就是这些?”
    黄霈佑狠狠地盯着两位尚书,听得圣上的问话,眼神尚未收回来,嘴上却早已应答了。
    “当然不是!”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黄霈佑竟能脸不红、心不惊的理直气壮起来。
    炀帝看着黄霈佑,冷冷道:“哦?那你说说?”
    黄霈佑转过身,认真看着炀帝,思量许久才终于将心中郁结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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