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瘦的男人,端着个银盘出现在门前,恭敬地说:“主人,药到了。”
杨广亲自过去,接过银盘,等那男人退下了,掩上门,这才转身深深地看着凤启。
尽管万般不愿,凤启不得不忍着肩臂上每一下动作都会带来的伤痛,轻轻把素心放下。
软榻上的枕头褥子棉被,无不铺得体贴舒适,落入刚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凤启眼里,不禁为那点温柔感动,鼻子发酸。
就在凤启刚把手抽出来的当儿,杨广已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伸出左手,垫在素心的脖子下,托起她的上半身,单膝跪在软榻的边沿,很自然地,把素心接到自己身前。
凤启无法想象,那样的神色会出现在杨广的脸上:说不出的心痛,小心,担心……温柔,细致……
凤启那颗可怜的心,缓缓地跳动着,每一下的跳动,似乎都让体内的血液无声奔腾。
不要再看了!他无奈地命令自己,把视线滑落到素心那张沉睡的脸上——还是他熟悉爱慕的眉眼,还是他刻骨铭心的嘴角,还是那线条流畅美丽的颈项……伸手可及,却咫尺天涯。
杨广仔细观察一阵,先是把碗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尝试用银匙舀了点褐色的汤药,送到素心唇边,小心翼翼地慢慢倾斜银匙。然后,两个人就眼瞪瞪地看着,那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流淌到杨广的前襟。
带着微暖的药汁点点滴滴凝聚起来,到最后,再也无力承受,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个渍印。
不出凤启所料,杨广想了想,拿起碗,先含了一小口药,接着,低头凑近她的脸,把自己的唇覆盖上去……
呆望着这一幕,凤启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拳头,控制住胸口翻涌的热血不要喷薄而出。
一个错眼间,他依稀看到,当年那个自己,也是这样为肺热病危的她,一口一口地喂药……
顺着时间的长河,凤启身不由己地追溯回去……
第一次见到素心,在那个昏暗的船舱底。听青龙说把杨广的两个亲信都掳来了,他很好奇,决定亲自去谈判。
当时,面对自己的威吓,和愤慨激昂的方嘉良对比,那个黑衣“小子”眼里冷静的笑意,犹如一股清泉,悄悄流进他的心田。
那个山洞里,第一次吻她,她先是问自己,懂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会不会区分逢场作戏和真心真意,然后说了一大堆话,又哭又笑……是不是那次,那无心有意的试探,就此变成一颗种子,偷偷埋进他冰封千里的心。
还记得那个深宵,自己把她从南昭明的虐打下救出来,目睹满身是伤的她,望着那面墙壁,默默流泪。是不是那些,并不是为自己而流的泪水,冲刷开了冻结多年的冰层土,让那颗种子生了根,发了芽?
单家庄园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们第一次合作,共同在生死边缘起舞。
面对着单无病狰狞的脸,他心中竟然没有惊慌,因为素心在外人面前自称:我是他的表妹,他的妻子。
在和单无病斗智斗力之际,他信心满泻,第一次说出那句:她是我的妻子!
……
是不是,这话一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那颗种子,竟不知何时长成参天大树,变成自己长久的渴望……
听……悠扬的琴瑟和鸣又在耳边响起,美丽的西子湖上,水天一色,他倾心倾情去为她而奏。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化身为那些音符,飘进她的耳里,走进她的心中,和她的灵魂密密缠绕,永不分离。
她一定听出了琴音里的情意,因为在皓月当空的中秋夜,她醉后呢喃:要做明月,才可以伴清风……
……乐韵逐渐散失,戈壁滩上铺天盖地的狂风夹着粗沙来了,把一切期盼梦想都席卷而去!
多年以来,大漠上的风沙,总是会不时在他心里掠过,永远不会忘记那夜的绝望和挫骨之痛——在那里,他是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了,她和杨广之间的爱与信任,是自己一生向往,却无法得到!
如果说苍天作弄,自己的执著,换不来真心爱慕的人,为何又给了他们那个大雪封窗的冬夜?
那样的狂喜迷醉,让他觉得自己真有如夜空中,那绚烂耀目的烟花,尽情去燃烧,忘情去盛放!
知不知道,就是这种无可比拟的快乐欢愉,让他无法自拔,苦苦追寻!
看……
迷蒙的灯光里,抱着踢踢的素心,笑得妩媚自信。
踢踢在睡梦中裂开小嘴甜甜一笑……
太多的往事,在心中激荡。
不可能理清的复杂关系,在脑海里纠缠。
残酷无情的现实,就摆在那里,你没有选择,只能去接受……
恍惚过了千年万载,经历了无数次轮回。
凤启好像隔了重重迷雾在观看,看着杨广喂完药,轻轻把素心放落在软枕上,细心替她擦干净脸,弯下腰谨慎地去掀开她的衣裳,察看伤势。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猩红,看来途中的颠簸,令伤口再度出血。
杨广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他用力吸进口气,然后努力稳下来,拿起准备好的白布,打算换上新的。
他还看似不经意地换了个姿势,刚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凤启的视线,专注地替她料理。
此时,天已大亮,满室早晨的清晖。
直到杨广为素心换过白布,站起来到窗前洗干净手,再返回去轻柔地给她拉好被子,最后,伸出手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这一系列的动作,杨广以皇太子之尊,做起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没有半丝的迟滞。
当杨广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伤势很重,她,不能跟着你。”
凤启立在原地,渐渐冷却下来,他的心,不,他整个人,寸寸成灰……
“家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杨广眸子里精光闪动,似笑非笑道:“陈爵爷不是一直在府里么?今天是上元节,该和回家省亲的宣华夫人欢聚一堂罢。”
凤启定定神,努力从凌乱的思绪里挣扎出来,黯然道:“素心……素心……命在旦夕……”此刻,她独自在鬼门关前徘徊,他真的很想留下来,亲眼看着她苏醒,看着她康复。
可这句话,怎么说得出口?
杨广面色暗了暗,不做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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