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阵脚步声逐渐移近,张纤纤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眼袋浮肿,浑身裹在身深蓝色旧棉袄里,满脸烟尘色的老人走进来,两名随从把门关上,守候在外。
凤启一时无语,素来讲究仪容的父亲陈叔宝,竟然放下身段,以这般模样出现。
岁月若真如歌,那么,流淌在这对父子间的音符,恐怕连善奏《广陵散》的嵇康也无法谱之成曲!
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脚下,磕了个头,低声道:“阿启向父皇请安。”
陈叔宝低头望着凤启,过了良久,才从鼻子里“嗯”一下,算是做了回应。
凤启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说:“父皇,恭喜父皇大事在望。阿启有一事相求,恳请父皇高抬贵手!”
陈叔宝摸着胡子,不作任何表态。
张纤纤瞪着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父皇,阿启自知难成大器,不愿坏父皇大事,恳请父皇把踢踢还给阿启,放阿启一条生路!”本来在心里琢磨了半天的话,出口却说成了这样……
陈叔宝冷笑:“原来跟着吾,这般委屈你!”
想当年,吾也曾统御天下!想当年,强隋压境,南梁的安平王萧岩,义兴王萧獻曾带着十万人投奔我大陈,匍匐在吾脚下!若非小人奸臣误国,若非你这孽子作乱,吾等何至于此!
张纤纤忍不住插嘴:“复国在即,正是王爷为国出力之际,王爷不可言退!”
凤启以额触地:“此生能为父皇效犬马之劳,是阿启的荣幸!可阿启的妻子,踢踢的生母,为了救阿启,身负重伤,决不能长途跋涉!恳请父皇让阿启出城后,带着妻儿暂时退隐荒野,待妻子伤好了,再来为父皇效命!”
“吾的皇孙,已正式赐名:陈昊!”什么踢踢!一听就知道这女人没读过书!:“阿启,这女人,留在这里,找人照顾,将来再回来接她……随便给她个封号,也不算亏待了她!”陈叔宝尽量放缓语气说道,言下之意分明是不承认这是凤启的正妻。
凤启一面坚决:“不!阿启答应过妻子,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张纤纤实在憋不住了:“姐姐和纤纤说,她只当你是大哥!”
陈叔宝沉下脸:“江山社稷为重!吾意已决,无需多言!”难怪敏华一直说,这个孽子,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神魂颠倒,连祖宗的姓都忘了!
凤启再次磕头哀求:“父皇手下强将如云,求父亲……求父皇给阿启一个月,一个月后,阿启定追随父皇,肝脑涂地,毫无怨言!”
陈叔宝看都不看他半眼,转身就走:“时辰快到,一同出发!阿昊等着你。”
张纤纤忙上前去搀他起来,低声说:“快,小王爷和六姐在那边,我们过去!”
凤启甩开她的手:“父亲!阿启求父亲开恩!”
陈叔宝面对着门板,用很低但很冷酷的声音道:“君命父令,从不从,在你。”
凤启转身看着素心灰暗的脸,心死如灰,情知无论抛下她在这里,或者带着上路,她都是死路一条。感觉到父亲即将离去,他绝望地说:“父皇,阿启愧对妻儿,请求留下断后……孩子,就交托给父皇了。”
张纤纤急得双目圆瞪:“杨广死在王爷刀下,王爷是陈国的英雄!岂可落在他们手里?”她不敢说的话其实是,你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断后也轮不到你,傻瓜!
陈叔宝却听懂了张纤纤没听出的含义,他霍然转身,怒气上升,一切皆不出敏华所料!难道天要灭我陈氏?怎么启儿的心智,连敏华阿纤都不如!他横眉立目,厉声喝叱:“孽子!复国大业,在你眼里,竟不如一个女人?!吾等年过半百,尚为国奔忙,甘冒奇险,而你……!”他胸膛起伏,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素心:“而你,堂堂七尺男儿,胸无大志,一心陪她去死?!”
眼见凤启木无表情,显然不为所动,陈叔宝越发愤怒,“啪啪”两声,就是两记耳光括过去:“与其,让你死在杨家的人刀下,莫如,吾亲手给你个了断!”
张纤纤俏面煞白,忙扶住巍巍欲坠的陈叔宝,道:“皇上息怒,王爷并无此意!王爷亲口许过纤纤将来,决不会抛下纤纤不管的。王爷不过一片孝心,想掩护皇上撤退而已!”
小小的房间里,灯火跳窜。
“阿启,阿纤此话当真?!”陈叔宝火气稍降,只要此孽子承认和张纤纤有婚约,就不怕张家反反复复,彼此也好下台。
凤启豁出去了,平静地说:“父皇!儿子心意已决,她若死了,阿启绝不独活!”
陈叔宝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哆嗦,嗤道:“嗤!女人,一千个女人,也抵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你失心疯了不成?”
木门悄悄被推开,张德蔚带着一个黑衣小厮进来。
张德蔚见这对父子在僵持,忙笑着打圆场:“王爷,有话好好说……皇上,时候不早了,请皇上准备起驾,王爷和臣等随后就来。”
凤启用哀求的眼神望着陈叔宝,无声在重复心里的恳求。
陈叔宝怒火中烧:“此妖女,把你们将来的君主迷惑得神志不清,红颜祸水,以此为极!吾今日就为大陈除害,替百姓造福……张卿家,你来得正好,借你腰刀一用!”
此女留着日后必成后患,这是在场几个人的共识——除了那嘴角挂着个无所谓冷笑的凤启。
张德蔚心中大乐,脸上却堆满为难之色:“皇上……这个……这个……”身子不经意地换了个角度,他腰间别着那短刀露在鞘外的刀柄,在灯光下闪出金属的光亮。
果然,陈叔宝瞥到那短刀,顺手便抽出来,恨声道:“退下!”
张纤纤忙出死力要去拉立在床头的凤启。
张德蔚嘴里说着:“皇上……莫要动怒。”人却纹丝不动。他身后那个黑衣小厮,压得低低的头巾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和他瘦弱的身形,肮脏油腻的脸不大相称。
凤启再次挣脱张纤纤的拉扯,向着父亲伸出手,诚恳地说:“阿启不孝,岂可连累父皇沾染血腥?阿启愿为父效劳。”
陈叔宝一时愣在那里,没有人相信凤启会亲手杀那个女人。
凤启苍凉地笑着,慢慢取过陈叔宝手上的刀,刀一到手,他滑出两步,闪身到张德蔚背后,一把揪住那黑衣小厮。
他这一举动谁也没料到,对方冷不防被他制住,拖到床前,刚要反抗,发现冰凉的刀锋抵在自己的咽喉,顿时做不得声。
张氏父女齐齐发出:“啊!”的惊呼。
“你要做什么!”陈叔宝压着嗓子怒吼。
“孩儿随便拿个人试试刀而已!父皇何必紧张?”凤启不羁一笑:“我妻子的命贱如草芥,这小厮草芥不如!哈哈,反正不忠不孝,背信弃义,阿启都占齐了,多一项不仁又何妨?”
“放肆!”陈叔宝七窍出烟:“忤逆犯上,目无君父的孽子……”
凤启勒紧了那小厮,略略提高声音:“阿启不过为妻子求一条生路!父亲不答应,阿启就血洗长安!”他须发俱张,肩臂伤处渗出的鲜血不断滴落,状若疯狂。
此刻的陈凤启,不再是那个白衣如雪,寒傲忧郁的男人,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人生之路走到了尽头的绝望,让他看起来象只被野狼群围攻的雄狮!
张德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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